第11章 对峙

面色苍白的青年站在不远处,任谁都能瞧出他病得实在厉害,可就是这样病骨支离的人出手一剑,若是再偏一寸,便是血溅皇城。

刀剑嗡鸣响彻宫门,金銮殿外经久不绝的碎语之声终于消散,晨光熹微中季向庭踏上白玉阶,最后立于群臣之首。

他养病的日子太久,让这些文官早就忘了,季向庭短短五年能平步青云,坐稳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之位,脚下踩的是蛮夷层层叠叠的尸骨。

直到御前太监的呼喊随着浑厚鼓声响起,几位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的官员才回过神来,竟是在腊月天里出了一身汗,步履匆匆地拾阶而上,不愿再回想那满是寒霜的目光。

他们无不庆幸地想着,如此位高权重之人,却亦如此愚忠,当真难得。

这样的人,注定是要被这天下熬干骨血,不得善终。

千万人朝龙椅之上的帝王跪下,三拜九叩大呼万岁。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季向庭后背被冷汗全然浸湿,咬着舌尖才不至于晕厥,察觉到殿上一扫而过的视线,却始终不曾抬头。

昨日强迫已足够屈辱,断不能再示弱。

“诸位平身,德海,季将军身体不适,去搬把椅子,坐听便可。”

意味不明的优待叫殿下官员面面相觑,顿时掂量起雪灾一事来,唯有季向庭侧首,盯着眼前的檀木椅不为所动。

德海自然明白两人之间的龃龉,更隐约察觉到应寄枝对季向庭似有若无地纵容,此番抗旨不从,到时发落下来,苦得便是他。

他拭了拭额间的汗,凑近了小声开口:“将军,您还是坐下罢,否则老奴可没法交差了。”

“将军,您得留着力气,才能搏得一线生机啊。”

话语恳切,直戳心窝,季向庭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站起身来,他半边身子没了知觉,两步路都走得吃力,德海连忙扶住他,才堪堪将人挪到椅子上。

德海甫一靠近,一股细微的幽香窜入季向庭鼻尖,他眉头一皱,视线落于他腰侧,悄无声息地将别于其上的香囊取下藏入袖中。

他指尖摸索着其上细密针脚,心念几转。

这香与同太监身份格格不入,自然不会他所有之物,且其中香气极淡,若非内力高深者,便无从察觉。

显然是有人刻意藏在此处,待人察觉。

会是谁?

他余光落在高台之上的应寄枝,对方若有所感地抬眸看来,几不可查地一摇头。

那便是夜哭了。

前世替他搬椅子的只是位小太监,这次应寄枝亲自派德海来,便是要将此事告知于他。

如此纹样,此为女子之物,又是应寄枝无法伸手查探的人选……

几息之间,季向庭便有了成算,眼下最为头疼之事有了眉目,他也不再为难自己一片混沌的灵台,脊背后靠看起戏来。

殿内寂静一片,所有人皆瞧着眼前景象心思浮动,不少人将手中早就准备好的折子往袖中塞,方才胸有成竹的文官们此时竟无人敢谏言。

圣意难测,前几日疾风骤雨,如今又无微不至,倒叫他们看不懂了。

“西北雪灾不断,百姓冻馁无数,只是国库吃紧,给了百姓便要缺别人的,孤属实忧心,不知诸位可有良策?”

议论纷纷间,立于右侧的丞相先行上前,行礼道:“依老臣所见,国库空虚,也当以百姓为先。”

身为文官之首,三言两语便能一呼百应,话音刚落,其身后便有陆续站住数人复议,言辞凿凿,动情非常。

季向庭面无表情地坐在殿上,听着这些人如何大义凌然地为芸芸众生着想,只字未提正在边疆受苦的兵卒。

他蓦然想起自北疆来的信笺中那些话语。

“待我们熬过腊月,便能同将军回朝,届时应当有许多人来看我们吧?”

有谁记得他们呢?

“百姓的命是命,北疆军的命便不是了么?”

一道清亮声音自身后响起,季向庭蓦然抬起通红的眼睛望去。

那是位年纪极轻的少年,眉目间仍有意气风发的模样,分明品阶不高,却仍愤愤地看着面前权贵,在万籁俱寂中话语掷地有声。

他不留痕迹地瞧一眼季向庭,面上满是敬佩之意,惹得人惘然一笑。

丞相抚了抚胡须,眯眼回头看去:“哦?不知我们探花郎有何高见?”

那一眼积威甚重,少年满腔愤懑似被一头冷水浇下,嗓音顿时轻了下来:“微臣只是觉得……不该如此。”

丞相轻蔑地冷笑一声,追随在他身后的文官们便引经据典地驳斥起来,辩得人哑口无言,那一点微弱的声响,也在翻涌海浪中消失不见。

“季将军,你如何看?”

此事吵嚷许久,最终仍是落在季向庭身上,他闷咳两声,于众目睽睽之下开口:“回陛下,微臣以为,此事可以两全其美。”

“大胆!圣上问话,为何不跪?”

“哼,当真荒谬!将军不过是向着北疆军罢了,何必如此冠冕堂皇?”

坐于高位之上的应寄枝稍稍抬手,耳中那些闲言碎语便消失殆尽,他垂眸看着季向庭,视线落在他烧得通红的耳垂上。

他分毫不见恼怒意味,语调中甚至带了一丝缓和之意:“将军不妨细说。”

季向庭坐于左侧,眼神缓缓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官员,身上病气被利刃出鞘般的凌厉压下,竟再遍寻不得。

“内忧外患,国库空虚,诸位也当为国效忠,填补空缺才是。”

这一声可炸开了锅,偌大金銮殿顿时吵嚷成一片,德海高声喝止了三声,才堪堪将场面压住。

“季将军,我朝在当今圣上手下国泰民安,何来的忧患!还请您莫要信口雌黄!”

“臣等一月俸禄不过寥寥,养活一家已是不易,季将军这是要逼死老臣呀!”

如蚁附膻之辈,无论在何处都叫人心烦。

季向庭看向站于丞相身后神情激动的两位文官,摇头一哂:“冬天难过的可不止我朝百姓,亦有草原蛮夷,他们活不下去,便要来抢我们的,你口中的国泰民安,是谁挣下的?”

“王大人,据我所知,您上旬刚抬了房侍妾,若当真两袖清风,那宴席怎会办得如此热闹?”

两句话便将朝中半数命官得罪了遍,可尖锐话语却句句属实,方才还伶牙俐齿的两位大人纷纷涨红了脸,哑口无言地瞪着季向庭。

“季将军,你若要查,便从老夫查起,我朝官员皆以贤德治世,自不会有您说的情况!”

金銮殿内皆是狐狸成精,丞相一开口,便都明白了其中深意,连连附和,将廉洁姿态摆了个十成十。

真正对此事着急的不过季向庭一人,若当真咬死说辞,他一伤病缠身的失势将军,不敢、也做不到将他们都查一遍。

季向庭只觉浑身发冷。

他并非没有算到眼下情形,只是仍存侥幸,企图寻找宦海浮沉里那一点微末的良知。

可他与北疆军出生入死换来的太平,养出来的便是这样一群贪得无厌之人。

何其可笑!

一时急火攻心,季向庭喉中一痒,一口发乌的血便喷溅在白玉阶前。

他们当然不敢把国之功臣活生生气死在殿上,喧闹声顿时一停,当即便换了张面孔,虚情假意地担忧起来。

季向庭鄙夷于这样的眼神,抬起头来直直盯着龙椅上的应寄枝。

“季将军言之有理,孤便允你三日,若能凑够两千万两,孤便应你这两全其美之策。”

天子似是烦倦不已,不给旁人劝谏的机会,抬手一挥,尖利的唱喝声响起,便干净利落地送了客。

季向庭这一口血似是将他浑身都精气神都抽干,靠在椅背上许久听不见声响,他强撑着抬眸望向方才帮自己说话的少年,无声张口。

“来府上寻我。”

少年回首不期然对上将军的眼神,微微一愣,终究是应了下来。

季向庭微微松了口气,整个人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虽并非自己的躯体,可神识附在上头,季向庭也结结实实地遭了回罪。

他仍有几分微弱的意识,苦涩的汤药自喉中灌入,他烧得太厉害,再被苦味一冲,本能地欲将其吐出来。

只是这口药还未吐出,便被温热的唇舌堵住,粗暴地撬开齿关压着舌根生生将药汁灌了进去。

季向庭被呛得半死,才喘两口气缓过来,便又有一勺汤药送进来,唇舌再次贴上,如此循环往复,不过片刻那汤药竟真见了底。

应寄枝抬起眼前人的下巴,垂眼瞧着他昏迷之中也被自己折磨得苦不堪言的模样,再度吻上去。

烧糊了的人硬生生捡起几分力气去躲,却又被他按住,苦涩的汤药并未灌入口中,反而是唇角泛起些许痒意。

那一点蜿蜒血痕被应寄枝缓慢地、狠重地舔舐干净,只留下一道暧昧的水迹 。

不折腾他便好,季向庭此刻也没力气管应寄枝究竟在做什么。

真真是酷刑,活两辈子了应寄枝这灌药技术还是烂得让人糟心。

季向庭思绪飘出去,不由想起前世他与应寄枝闯出蓬莱岛后的情形。

他疼得晕过去又被应寄枝活生生灌醒,简直怒从心起,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翻身将人按在床榻上。

彼时季向庭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那张无情的艳丽面庞,端起备用的汤药将方才他对自己暴行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效仿了一遍,甚至还咬了两口。

“少主,您真是天煞孤星的命!”

【小剧场】

作者:你心疼了对吧?

应寄枝:……

季向庭:要不改日去挂个眼科瞧瞧,心疼的人会这么给我灌药吗?

作者:(心虚)这也是想让你快点好起来嘛!

季向庭:(冷笑)好起来才能替他干活,狗皇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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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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