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知道!”
鹤书瞬间从矮塌上弹起,眉头紧锁,两步便跨至澄观面前,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
“那青山这病症,定然不是寻常原因所致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老山魈怎么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还信誓旦旦地说青山的下一世必定……”
“诶,莫急,莫急……”
澄观连忙起身,宽厚的手掌安抚地拍了拍鹤书的肩膀,打断了他激动的质问,
“此事……倒也怨不得玄通子。青山上一世命终之时,他身在天庭,若非特意耗费心神去推演卜算,又岂能即刻知晓此间变故。”
澄观叹了口气,面色凝重起来:
“不过这事……的确颇为棘手。老衲虽知晓些缘由根底,却并无能力助青山恢复受损的神智。此结症关乎魂魄根本,恐怕仍需待玄通子归来,方能寻得解决之法。”
“怎会如此……”
鹤书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子一软,重重跌坐回矮塌之上。
他原以为一切业障已消,纵有千般不舍、万般眷恋,但至少青山的命数得以彻底解脱,回归应有的平静轨迹,不再因他而颠沛坎坷……
却万万没料到,最终竟是这般光景。
未寻得的发簪与仙丹,未转达给傅清乐的口信,如今又陡然添上青山这神智之损……
无数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不清的线团,猛地塞入他脑中,找不到开端,也望不见尾梢。
它们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缚住他的手脚,扼紧他的咽喉,越收越紧,令他近乎窒息。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寻不到出口,撞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只能化作一声压抑的叹息:
“那青山他为何会……神魂有恙?”
澄观目光低垂,注视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准确而言,是神魂不全之故。”
“你虽恢复了往昔记忆,但仍有所不知,以往青山每一次转世之前,总会苦苦哀求玄通子,望他能施法,将其地魂暂留于世间,如此便能保有一线……”
他说到此处,却突兀地顿住,抬眸飞快地瞥了鹤书一眼,那眼神复杂,似有难言之隐。
“玄通子心知此事于理不合,于法不容,往昔从未应允。然而这一世,他恰不在场……青山却仍是寻上山来……待老衲后知后觉,察觉其中有异,欲加阻拦时,已然……迟了一步。”
“也不知他究竟——哎……”
澄观长长叹息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惋惜与无奈:
“这一世的青山,三魂之中,人魂、天魂尚在,勉强维系着性命与灵性……唯独那主记忆与过往的地魂,却不知逸散于何方,彻底不知所踪了。”
“如今这痴傻懵懂之状,尚只是最表浅的影响。若是那离体的一魂长期不得归位,长久飘零,恐将……”
澄观的话语在此处戛然而止,未尽之言沉甸甸地悬于空中。
但鹤书心中已然明了。
凡人不论失去哪一魂,肉身都会日渐虚弱,终将陷入长眠不醒之境,虽存一息,却与逝去无异。更甚者,恐怕连再入轮回都会变得艰难无比。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鹤书喃喃低语,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婉拒了澄观留下用斋的好意,匆匆道别,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山间小屋。
他传音于鹤棋,托其向掌管典籍的玉笈太史借了些关于魂魄秘术的仙籍,强打精神,埋首于书卷之中,试图从中寻得一线生机。
可他到底不是能精心研读正经典籍的料子,加之连日搜寻发簪未曾合眼休息,精神体力早已透支至极限。
窗外夜色浓重,屋内只余一盏孤灯,在书页上投下昏黄而安静的光晕,却驱不散他眼前的模糊。
“裂魂……分形:此乃天庭惩戒……之术,专施……私修邪术,悖逆天规者、或心魔乱性,走火……入魔者……”
鹤书的注意力开始不受控制地飘散,书上的字句仿佛蒙上一层薄雾,原本清晰的含义变得支离破碎,需要反复咀嚼两三遍,才能勉强理解其中之意。
“……强行剥离……其魂……”
眼皮如同坠了铅,愈来愈沉重,每一次眨动都更加艰难,耗费着他残存的力气才勉强睁开一条缝隙。
头不自觉地微微低垂,下巴几次磕碰到胸口,又猛地惊醒,下意识将头抬得更高,强撑着把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于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
“所剥之魂,或封于玉瓶镇压,或……引圣火……焚之灭迹……焚之……灭……迹……”
握书的手指渐渐松了力道,书脊悄然自掌心滑落。
鹤书原本挺直的腰背也缓缓松弛下来,向一侧微微倾斜,最终,所有的坚持都被疲惫击垮,完全伏在冰凉的桌案上。
呼吸变得悠长而均匀,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力终于被沉沉的睡意彻底淹没。
窗外,月华如水。
夜风过时,桃瓣零落如雪,清冷的月色透过纵横交错的枝丫,在屋外地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倏忽间,树下那片空气无端凝滞,丝丝缕缕的银辉自虚空中生出,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缓缓汇聚、勾勒。
不消片刻,一个男子的身形由淡转浓,由虚化实,悄然显现于月下。
他长发未束,披散至腰际,面容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清俊异常,却透出一股子虚幻的透明感,周身若有似无流转着幽微而深邃的流光。
恰在此时,青山走进了小院,他与月下凝聚的魂魄形貌别无二致,如同镜中倒影,却是有血有肉的实体。
那抹无声无息的魂魄似有所感,悄然迎上前去,缥缈的身影与毫无所觉的实体缓缓重叠,瞬息之间便融了进去。
一直闭着眼的青山猛地睁开双眼,眸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但他步履未停,径直向屋内走去。
屋内烛火摇曳,鹤书仍伏在书案之上,已然熟睡。
他的长发用一根青色发带低低拢起,松散地垂于一侧肩头,手臂下还压着那本翻开的书卷,呼吸均匀绵长,对周遭一切毫无所觉。
青山走近,却在半步远处停了下来,驻足凝望片刻后,才默默地伸出手,指尖带着轻颤,极轻、极柔地抚上那灰白的发丝。
眼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心疼与怜惜,柔波般在眼底慢慢漾开。
他俯下身,动作轻缓,小心翼翼地将人打横抱起。
怀中人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嘟哝了一声,脑袋一歪,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肩头,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更深地睡去。
青山将人稳妥地安置于床榻,拉过棉被,仔细掖好被角。
目光却难以挪开,久久流连在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上,鹤书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都轻轻牵动着他的心绪,引来阵阵无声的悸痛。
长久等待中所有的苦涩与寂寥,在此刻尽数化为胸腔中汹涌却无声的酸楚。
他看得那样专注,那样贪婪,仿佛要将这片安宁永远镌刻进自己残破的魂灵深处。
对于鹤书而言弹指一瞬的闭关光阴,于他而言,却是真实流淌过的,漫长的二十载春秋。
他固守于此,看日升月落,看繁花盛放又凋敝,看冬雪覆盖山野又融化,看窗棂上自己当年亲手贴上的新红褪成苍白,看石缝阶前的青苔荣了又枯,枯了又荣,已不知几度轮回。
唯有窗内那盏灯恒长亮着,映着那个身影。他极少走动,大多时间只是安静地伏在窗边,抬眼望着一季又一季的花开。
春雷穿魂,夏雨过身,秋叶拂体,冬雪透肩,他触不到一片真实的花瓣,也留不下一丝存在的痕迹。
一个冰凉而缥缈的吻,最终轻轻落下,印在沉睡之人温热的额间。
青山在心中无声喟叹,将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愧疚与不舍,都倾注在这注定无人知晓的一吻中。
他最后深深地凝望了一眼鹤书,正欲转身离去,却不慎被这尚不熟悉的身躯拖累,腰侧刮到了床头一只未曾关紧的旧木盒。
“啪嗒”一声轻响,木盒坠地。
声响虽不大,却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睡梦中的人眉头蹙起,呼吸一滞,像是马上要被惊醒一般。
青山脸色微变,当机立断,只见一道微不可察的虚影自身体中骤然分离而出,如轻烟般极速消散于空气之中,带灭了书案上的唯一一盏烛火。
而失去了支撑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倒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鹤书被这异响惊动,睫毛剧烈颤抖了几下,终于迷蒙地睁开惺忪睡眼,尚未完全清醒。
屋内昏暗,借着从窗外投进的些许月光,他看见了掉在地上的木盒,忙伸手去够。
一片泛黄的纸页却从盒内滑出,鹤书将整张纸抽出,可惜月光朦胧,没能看清上面无比熟悉的字迹,工整地写着首小诗:
“粉瓣沾衣风自摇,花下狸奴戏蝶娇。树影半遮青石畔,一魂静卧月痕悄。”
[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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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相逢(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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