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盯着纪尚,抬手打断他的话:“倪舟。”
刑部尚书忙抬头。
“给你一个月。”皇帝说,“查三件事:一,危修子的死因;二,段思邪在苏州案里的卷宗;三,周显案的余党。”
他顿了顿,看向纪尚:“你既是关键证人,就先去‘静思苑’住着——那里比刑部大牢干净,也比外面安全。”
静思苑名义是“安置证人”,实则是皇帝眼皮底下的囚笼,四面都是暗卫。
纪尚脸色发白,却不敢不应,只能磕头谢恩。
“段思邪。”段思邪躬身。“危修子没了,户部不能乱。”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些,“你身为户部司主事,把危大人手里的账册理清楚,三日内呈给朕。”他顿了顿,补了句,“记住,是你亲手理,不许假手他人。”
——亲手理账,若是账册有问题,他脱不了干系;若是没问题,也得让他在户部的旧人面前露个面,看看谁会跳出来。
段思邪应道:“臣遵旨。”
等众人退下,皇帝对王德全低语:“去告诉太子,让他管好斩妖司的旧人;再给三皇子递个话,户部的事,他最近少插手。”
“奴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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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散尽,幽州唯余寂静。
主将携数名侍卫离了城郭,应邀赴耶律隆绪的祭天仪——这分明是求和的姿态,只是那谦卑面孔下藏着何等心机,无人能晓。
竹屿抵达幽燕时,大睿皇子的仪仗早已远去。
榷场附近仍驻着大半睿军,却无一人识得他,自然搭不上话。
他心中清明,此行只为寻崔七,了却一桩心事。
可仅凭牧归荑一句嘱托,要在这茫茫北疆寻个人,岂异于大海捞针?
竹屿紧了紧身上大氅,寒意仍从领口钻进来。
这几日追杀的动静稀了许多,许是净阳在忘川面前进了言,才饶过他这遭……他扯了扯嘴角,无言。
深秋的北疆,前几日黄沙蔽日,几步外便看不清人影,如今初雪落定,农人脸上漾着笑意——庄稼总算能活了,沙尘暴也歇了。
踩着薄雪的路面,一步一个浅坑。竹屿驻足片刻,到了北疆,反倒没了方向。
不如,重操旧业?
他自嘲一笑,这竟是眼下最快找到崔七的法子了。
凝神细想,幽州身为边防重镇,自斩妖司设立便有结界护持。虽幽燕为边地,因结界在,倒也无大妖作祟。
苏挽月仙逝后,大睿第一符纸师缺位,结界已渐生裂隙,北疆妖物怕是正窥伺时机,欲闯大睿疆域。
竹屿掐指算来,师姐离世已逾月余,结界想必愈发稀薄。
他按了按眉心,满脸愁绪——实话说,他对此束手无策。
守护结界是符纸师专长,他一介斩妖师,平日画几张黄符唬唬小妖尚可,遇上这等大阵仗,当真有心无力。
但既已至此,总该去瞧瞧,竹屿思忖,好歹算半个内行人,总能看出些门道。
风雪中伫立逾刻,他竟浑然不觉。直到旁侧茅舍忽传呼声,竹屿心头一凛,凝目望去——是对夫妻。
男子立在门外打量他,扬声问道:“这位兄台,可是外乡来的?”
竹屿蹙眉细听,是汉人口音。他步履微蹒跚地走过去,扯了个谎:“在下太原人士,闻得今年榷场开放,特来做点买卖。”
太原府素为边境要冲,历来由宗室坐镇。昔年,帝妹明德长公主下嫁太原府经略使秦乘风,皇室与边臣联姻成就佳话。自此之后,边地纷扰渐息,西北党项部族亦多遣使通好,双方往来日臻平和。明德长公主与秦乘风二人镇守之功,实不可没。
那男子又问:“原是秦将军那里来的。怎的孤身一人?”
竹屿喉头一哽:“不瞒兄弟,途中遭蛮子洗劫,行囊尽失,随从也被掳去。”
男子叹口气,摇了摇头:“这年头生意难做——外头天寒,兄台不嫌弃,进屋暖暖身子吧。”
竹屿忙道多谢。
那娘子裹着北蛮样式的厚帽,瞧着是汉人,许是在幽州住久了,性子倒不似寻常闺秀那般拘谨。见有客人来,一双亮眼满是好奇。
“兄台请坐,不知高姓大名?”
竹屿心念一动,料想此处无人识得,便道:“免贵姓竹。”
“哈哈,一看便是咱大睿子弟!”男子爽朗地拍他肩头,“在下李勇,名字粗鄙得很。”
恰在此时,娘子端来一碗奶酒。竹屿谢过,连忙饮下驱寒。
“做的什么买卖?”李勇问。
“些下文房物件。”竹屿浅笑,“蛮人不擅此道,想着拿来让他们开开眼。”
“哦——原是读书人。”李勇恍然,“我说兄台生得白净,竟是这般缘故。”
“不敢当。”竹屿连连摆手,“家道中落,不过做点小本生意糊口。”
李勇略略一沉吟,摸着下巴:“你初到这儿,手脚不便的地方定是不少。兄弟听哥一句劝,真要是觉着熬不下去,就多往太守跟前走动走动,断不会让你吃亏……”
竹屿连忙应着“是是是”,面上不免有些汗颜。这人虽爱自矜,可这话里的道理没假,幽州太守,确实是个思路。
寒暄数句,竹屿见檐外雪势渐大,便起身道谢、告辞。
他想好了。他得去找幽州太守。
幽州虽经常被北蛮占据,但城中仍有大睿设置的府衙,名义上管理汉民事务。
太守是汉人,在这龙蛇混杂之地能坐稳位置,必有其手段。更重要的是,作为一城主官,他必定知晓结界的存在,也必然在为结界日渐衰弱而忧心忡忡。
这或许,就是自己打开局面的钥匙。
竹屿辨明方向,朝着城中心那座挂着“幽州府”牌匾的官衙走去。
府衙门口站着几个北蛮卫兵。竹屿上前,对门口一个管事模样的汉人老者拱手道:“烦请通禀太守大人,就说太原行商竹某,有要事求见,事关幽州安危。”
那管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见他形容虽有些狼狈,但气度沉稳,不像寻常商贾,便点点头进去通报了。
竹屿在门外风雪中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被唤了进去。
太守是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身材魁梧。他穿着北蛮常见的皮裘,但内里隐约可见大睿官服的制式。
看着走进来的竹屿:“你就是太原来的?有何要事。”
竹屿知道空口无凭,对方绝不会轻易相信一个陌生商贾。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大人,在下并非普通行商。实不相瞒,在下与已故的符纸宗师苏挽月,有些渊源。”
听到“苏挽月”三个字,太守抬了抬眼:“唔。怎么讲?”
“大人想必知晓,幽州乃至整个北疆,仰赖苏大师布下的强大结界,方能隔绝妖邪,保一方安宁。”竹屿直视着太守,“如今大师仙逝月余,这结界……恐怕已出现松动破损了吧?”
太守脸色微变,但并未立刻表态,只是盯着竹屿:“你究竟是何人?你个做买卖的,懂什么结界?”
竹屿不再多言。他双手迅速在胸前捏了一个繁复的印诀,指尖泛起微弱的灵光。
随着他低沉的念诵,一幅清晰的幻象在两人之间的半空中缓缓展开:那是一片笼罩着幽州上空半透明的光幕。然而此刻,这光幕上却显现出几道裂痕,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黑色阴气正试图渗透进来。
幻象栩栩如生。这景象绝非寻常江湖术士能伪造。太守猛地从胡椅上站了起来。
他挥退了闻声想进来的卫兵,几步走到幻象前:“这……”
这裂痕竟已如此明显?苏大师一去,朝廷那边也暂无合适人选能接手这偌大的结界……他看向竹屿的眼神完全变了,“你既能显化此景,想必也有修复之法?”
竹屿散去幻象,平静地看着太守:“大人明鉴。在下并非符纸师,专精于斩妖除魔。修复结界非我所长,但探查破损、延缓其恶化,或能略尽绵薄之力。此结界关乎幽州乃至北疆无数生民性命,在下愿尽力一试。”
太守闻言,脸上露出失望,但听到竹屿说能探查和延缓恶化,又燃起一丝希望:“好,好,能延缓也好,总比坐视它彻底崩塌强,竹先生需要什么?”
竹屿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微微躬身,道:“大人高义。在下愿尽力相助,但确有一事相求。”
“先生请讲。”太守大手一挥,豪爽应道。
“在下此行北上,是为寻一人。”竹屿一字一句道,“此人名叫崔七,十七八岁,身手不凡,心思缜密。不知大人……可曾听闻过此人?”他不敢把青鳞纹往外说。
“崔七?”太守浓眉紧锁,摇摇头,“此人……本官未曾听闻。幽州城内外,叫得上名号的汉人豪杰或北地好汉,本官多少有些印象,但这‘崔七’之名,实在陌生。”
竹屿的心微微一沉,但并未完全绝望。
太守看着竹屿略显失望的神色,沉吟道:“不过……竹先生,你要找的这位崔七,若真如你所言身手不凡、心思缜密,在这北疆之地,寻常地方恐怕也容不下他。”
他顿了顿,说:“本官想起一人。如今在北蛮那边,六皇子孟子钰。你要找的那位,说不定……就在这位六皇子身边?”
孟子钰!
竹屿眼神微亮。
“多谢大人指点迷津!”竹屿郑重拱手。“先生客气!”太守见他神情,便知自己猜对了路子,也高兴起来,“先生既是为寻人,也是为这结界之事奔波,本官岂能坐视?”他转头对门外喊道:“来人!”
之前那位管事立刻进来。
“去,给竹先生准备上好的御寒皮裘两套,备足干粮肉脯,再取五十两盘缠。另外,挑选两名熟悉北地路径、身手利索的府兵,一路护送竹先生北上。”
“大人,这……”竹屿没想到太守如此爽快。
“诶!”太守摆手打断他,“先生不必推辞。此去寻人,路途艰险,更关乎结界大事。些许盘缠护卫,是本官一点心意。望先生早日寻得故人,也望先生……莫忘了这幽州结界之事。”他眼神恳切。
竹屿深深一揖:“大人恩义,竹屿铭记于心。结界之事,在下定当尽力而为。待寻到崔七,了却私事,必尽快返回幽州,与大人共商对策。”
“好,本官就在此,静候先生佳音。”
很快,管事便将准备好的东西送了过来。竹屿再次谢过太守,换上厚实的皮裘,带上行囊,在两名府兵的护卫下,踏出了幽州府衙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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