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着烤鱼,攸宁没忍住多了喝了两杯,她酒量一向是好的,这次竟也生出了些朦胧醉意,面上热腾腾的,她知道,此时定是红得上了胭脂般,还好是在这夜里,银白的月光洒下来,叫人看不清原本的容色。
攸宁一面双手捧着脸,企图让这温度降下来,一面侧头听魏晅讲话。
他喝了酒,话倒是多了些,讲起他在幽州休战时的轶事,言语没什么起伏,讲得并不生动,但攸宁听得津津有味,幽州与长安之间隔着九个州郡,攸宁透过他的言语,仿佛隔着万水千山也亲眼见识了一番,这对长年困于长安的贵女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
期间阿俏过来,附在攸宁耳边说了几句话,魏晅见状,停了下来。
“可是有事?夜已深了,我也不宜过多打扰,这便走了。”
“倒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时日我新得了一匹汗血宝马,可从白日起,它却突然开始拒食,我命马夫给小马调配了药草,叫好生看顾着,但似乎不怎么管用,他们这才报来。我想先过去看看情况,待明天再请教师父该如何是好。”
魏晅心中一动,疑惑地开口,“汗血宝马罕有,一般不会无主。”
攸宁说我知道,“之前从未在河间见过,许是什么贵人丢了的也说不定,但一时半会没能寻到失主,我便只好当做自己的先喂养着,到底也是缘分一场。”
说到这突然来了兴头,言语都轻快了两分,“说来也是妙得很,这马儿丢了主人,旁的地方都不去,只管在我们府外徘徊,赶都赶不走。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魏晅也来了兴致,跟随攸宁前往马棚,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批通身油亮漆黑的宝马,眉心点缀着一撮白毛,身上配着的硬木鞍桥上铺着一张紧实的牛皮软垫,在马厩里四处扑腾,不吃食,也不停歇。
攸宁命人去牵,可那仆从追着马儿跑了半天也没摸着一根马毛,着实难请的很。
可奇怪的是,魏晅甫一靠近,那马儿像听到了什么召唤,主动将头送入魏晅手里求抚摸,攸宁很吃惊,旋即又想明白了,“郎君常在边关,驯服的马儿定然不少,难怪这烈马能对郎君俯首帖耳,你们今日不过第一次见面,它便如此喜你,可见也是有缘。”
说着借着魏晅的光,摸了摸它头上那撮毛,“郎君看这毛,是不是特别得很?我因此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揽月,它通身黑色,唯额间一点白,可不是像极了黑夜中高悬的银盘吗?”
话音落下,在这寂静的夜中,除了马儿的声音,攸宁还听见了一声短促的笑,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说:“是它与小娘子有缘分,这本是我的坐骑,佛光寺那日我与它分作两头跑,我还以为它也没能逃脱松漠人的毒手,却不想在小娘子府中见到了它。”
攸宁怔愣着,没注意到他话语中这个“也”字的奥妙,只突然发现这样解释起来竟然是如此合理,揽月在她家门口徘徊,原来不是与她有缘分,是马儿有灵性,来寻主人来了。
“它原本的名字,叫作逐星。”
揽月逐星,实则是异曲同工,静默片刻后,攸宁突然笑起来,“咱们真是想到一处去了,既是郎君的马,那我也不必犯愁了,想必郎君定然知晓逐星拒食的因由。”
魏晅“嗯”了一声,“逐星夏日时不爱进食,需在草料里加些苜蓿草。”
兴许也有思念主人的缘故吧。
攸宁夜里饮多了酒,回去略梳洗了番便睡下了,这一觉难免长些,直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知微领着女使们入内侍奉小娘子起身。
“小娘子,魏郎君今日一早离府了。”
攸宁原本还迷糊着,一下子散了瞌睡,“走得如此急?”注意到知微手上还拿着一个信缄,又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魏郎君出府知会过老夫人,除此以外,还留下了这个,老夫人看过后,叫给小娘子送来。”
攸宁抬手让身边人先出去,只余知微一个,这才打开了信缄,里面无一纸张,取出来一看,那竟是一条缠花彩缕。
知微也很吃惊,细细观察着小娘子的神色,没敢出声询问。
好一会儿,攸宁才开口问知微,“知微,是七夕快到了吗?”
知微说是,“可巧就是今日,阿俏跟着他们搭乞巧棚去了,我也是晨起时经阿俏提醒才想起来。”
彩缕原是端午节人们所佩戴的辟邪之物,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会佩戴,以求邪祟退散,延年益寿。除此以外,未婚男女也常在七夕这天互赠彩缕,以表心意。
攸宁心里一惊,魏晅他,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正想着,阿俏从门口进来了,见阿俏面上带着几分气愤,知微忙问她:“怎么了?搭个棚子而已,怎么气成这样了?”
阿俏撇撇嘴,“快别提了,我带着小丫头们在庭院中搭棚子,眼见着王夫人进了老夫人院子,本以为没什么,不久珠儿急匆匆出来,说檀香姐姐见老夫人神色不对,怕给气着,叫她赶紧来请小娘子呢!”
珠儿是颐寿园杨老夫人身边的小丫头,平素十分机灵,很得杨老夫人喜欢。
王夫人才几两道行,那点子手段杨老夫人自能应对,但老夫人毕竟上了年纪,一应事宜都不能马虎,且檀香在老夫人身边长久侍奉,是最会察言观色的,既打发人来请她,便绝不会是等闲的事。
于是便什么也顾不上了,急忙起身往颐寿园去,阿俏和知微跟在她身边,听见小娘子吩咐,“去请神医来颐寿园,若叫不醒,速去府外请医师来!”
这是有备无患。
一路跑着进了园子,站在屋门外,果听王夫人道:“既失了这头,总得那头补上,不日三娘子回长安,我看不若叫华然一道跟着回去,到长安叫她表舅舅表舅母帮着相看相看人家,长安多才俊,兄长和嫂子眼光又好,才不至于断送了女郎的前程。”
杨老夫人的语气中蕴着怒气,“昨日我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到底是为着女郎的前程,还是你们二房自己的前程,你心里有数。”
攸宁快步进去,也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的了,挨在杨老夫人手边细声安慰着,叫她莫动气。
攸宁渐渐缓和了情绪,脑海中的思绪也渐渐理清了,王夫人膝下无子,只华然这么一个女儿,也正因此,表舅舅子嗣不多,只有一个庶子并几个庶女罢了,二房不像三房那样人丁兴旺,王夫人的愿景,便只能寄托到华然身上了,盼着她嫁入高门,往后披锦戴金,做大家贵妇,她和表舅舅自然也能跟着水涨船高,而不是一辈子留在河间做土皇帝。
王夫人收了笑,突然将视线调转到攸宁身上,“也不必说我了,伯母若是个不看家世的,当初为何将竟遥小姑许给武阳侯做继室?不过也是看中侯爷得圣人宠信罢了。”
杨老夫人气得一拍桌子,攸宁的面色也冷了下来,她来得急,头发只粗粗挽了个髻,未有钗环装饰,衣裳也没来得换,但平素笑面迎人的姑娘,这样冷脸站在老夫人身边,平白添了许多威势,叫王夫人心里打了个突。
“好啊,我本想说,她们姊妹几个长年不见,常走动走动是好事,又何尝说过不叫她去?我不过是要敲打敲打你这强势的母亲!倒叫你一下子说出心声来了……咳咳……”
攸宁赶紧抚拍老夫人的背,给她递上一杯热茶,杨老夫人就着攸宁的手喝了几口,方才缓过劲来。
这回不等杨老夫人开口,攸宁也忍不了了,王夫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编排到阿娘身上。
她凉凉开口道:“我阿耶阿娘乃是圣人赐婚方结成连理的,表舅母这话,是在质疑圣人的旨意吗?”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让王夫人哑口无言,攸宁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来,浇灭了她一腔浮躁的内火,是啊,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曲竟遥和武阳侯可是圣上赐婚,这也是自己能说的?奈何这话已经出了口,没有收回的道理。
“小娘子莫要冤枉了我,我就是有一千、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对圣旨有疑义啊!只是我们既得了好处,也得承认不是?这么多年国公的地位如此稳固,又怎知背后没有妹夫的助力呢?”
真是越说越不知轻重,往大了说,这可不就是在说武阳侯与荣国公结党营私吗?
杨老夫人猛地将手中杯盏掷到王夫人脚下,滚烫的热茶溅湿了夫人的裙角,惊得她“啊”的一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你既说得了好处,难道你就不曾从我这得过好处?怎么心就如此不足,得了荣华安稳还不够,一心只想攀那高枝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足不足攀上那高枝儿!”
说完长叹一口气,缓了足有半刻钟,才又继续说道:“既如此,往后你们要走什么路,也再别来与我老婆子说,往后西府里的事,我一件都不会再管,过些时日叫他们雇人来把门封上,就此分作两家过吧!”
王夫人未曾想到杨老夫人如此绝情,竟能说断绝便断绝,要是自己惹恼了老夫人,别说家里阿郎要怪,三房那几位也必定是要怪的呀!
王夫人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有,卖惨示弱是一流的,双膝一软便跪下了,哭着求道,“求伯母怜悯,是我糊涂了,今日竟说出这么些糊涂的话来,伯母,伯母看在我是初犯,饶了我这次吧,伯母一个人住在东院,我们焉能放心呢,定是要常来看看的,求伯母给我们一个尽孝膝前的机会吧。”
攸宁懒得看她这副嘴脸,明明是私心作祟,还要带上尽孝的款儿,也不想再叫她戳在阿婆眼窝子里气阿婆,遂出声吩咐:“来人,请夫人出去,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也不必过些时日了,叫陈管家速去寻几个泥瓦匠来,今日便将这门封了,以后一府分作两府,夫人要来,记得递拜帖。”
王夫人对着杨老夫人暂且能忍忍,可如何能忍一个小辈?
“小娘子好没礼貌!我往日从没听说过在大家子里,小辈把长辈扫地出门的事,宣扬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没得说你们武阳侯府出来的姑娘没教养!”
听了这番话,攸宁也不恼,“‘亲有不慈,当怀敬而远其扰’,爷娘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夫人你呢,我从不曾对你不敬,夫人也别冤枉了我。一笔写不出两个曲字,咱们往后还是亲戚,倒也不必如此伤怀。”
王夫人心里憋着气,却又不知怎么反驳,一笔写不出两个曲字,可这都要分府自立了,叫她如何不急?经年日久,往后还不更没有他们二房三房的立足之地了,叫这河间其余望族知道了,又该如何看待他们啊!
攸宁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只是面上漠然,人心不足蛇吞象,拿了白玉簪,又想要珍珠坠,哪有那么美的事。
“再怎么说,娘子总归姓顾,哪有顾家娘子来我们曲家当家的道理?”
杨老夫人厉声打断她:“若要耍威风,现下便立时回你们府中耍去,我这府里由谁当家,自是我说了算!往后无事莫戳在我眼前碍眼,我见了心烦得很。”
见她还在地心呆站着,又高声喝道:“还不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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