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看着阿琅,越看越喜欢。她是软软糯糯小小的一只,攸宁去时,她正酣睡着,身上裹着的襁褓出自攸宁之手,一只小手握成拳头伸出襁褓来,像攥紧的小棉花团儿。
她实在没忍住捏了捏,惹得阿琅挥着小拳头往后躲,怕吵醒她,攸宁连忙放轻脚步绕过屏风转出来。
“阿姐,阿琅好可爱哟~”攸宁抱住容沅的胳膊蹭来蹭去,恨不能整个人都挂在她身上。
容沅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额头,面露嫌弃,“小心点,别把粉蹭到我衣服上。”
攸宁才不管那许多,挽着阿姐的胳膊不愿分开,阿姐到哪他就到哪,边走边倒豆子似的将前日枕月庭发生的事和那对母女所做之事尽数讲给了阿姐,“真真是没有旁的招数了,只会一味地装可怜,可阿耶呢?偏还总吃这一套,虽说禁足了姨娘,但今早特意把二姐姐送到枕月庭来,生怕阿娘不带她,夫妻多年,他竟对阿娘一无所知,阿娘岂是那样苛待庶女的人?若要打压他们,哪还会等到今天呢。”
容沅的表情渐渐从嫌弃转为无奈,但眼睛里映着笑意,心里也觉得温暖,明明在外也是能各方周旋、独当一面的小娘子,见了她却总是长不大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甚是聒噪。
连眼睛鼻子嘴也跟着她的情绪一齐舞动,其实生动极了。提起阿耶,容沅的心里便生出一阵一阵的厌恶,若说他对攸宁还算得上疼爱,对她则是真正的不闻不问,闺阁十余年来,一直对她关照有加的,其实是曲竟遥这个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继母。
便连这桩婚事,也是曲夫人精挑细选为她寻来的。
“我出阁多年,你也许了靖王,元俦便不说了,再晚个两年也没什么,但容沄是你姐姐,她的婚事至今没着落,她们母女当然坐不住。碰巧出了顾元俦这档子事,又赶上阿娘生病,让他们有机可乘,才会选择铤而走险以谋求利益。”
攸宁倒没想到这一层,她和靖王退婚是大事,阿耶阿娘都是知晓的,除此以外便只有阿婆和阿姐知道,庚帖已经退还,只是聘礼还没返还,因此大家也并不知晓她们其实已经退婚了。
阿姐继续道,“阿娘也曾与我谈起过容沄的婚事,叫我多留意些,但暂时不宜张扬。我明白阿娘的意思,容沄的性子远没有你沉稳,未免她日后闯祸,还需多磨一磨才是。”
攸宁缓缓点点头,容沅眼见着她上一刻还是一脸煞有其事的严肃,下一刻便重新扬起一张明媚的脸,兴奋道,“阿姐夸我沉稳!”
得,白夸了。
“吱嘎”——
直棂门被推开,女使迈着极轻的步子快步走过来,在离两人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娘子,太子妃娘子到了,命人传话过来,说你看顾小娘子不便,不必上前去了,待她得空,会亲来看望。”
“知道了。”
世家的人脉势力往往盘根错节,联络两姓之间最直接的方式便是联姻,顾家与牧家是这样,牧家与别家亦是如此。
这位太子妃,便是牧家的嫡长女,也是攸宁姐夫的亲姐姐,牧清止。
太子妃娘子有令,阿姐自是不必上前去了,但她这位臣眷还须得过去见礼。
于是辞别阿姐,往太子妃那处去。
阿宁常来看望阿姐,与牧家的小娘子们亦交好,因此对牧家很熟悉,并不需要女使引路。
前方道路蜿蜒,火红的鸡爪槭落了满地,砖缝间、水池边都积着碎红,一旁嶙峋的假山石亦不寻常,乃是苏州特产的太湖石,纤细却挺拔,不若其余假山石那样臃肿,其上每一个孔洞和凹凸的纹理都是岁月的痕迹。
攸宁最喜欢在秋季走这条路,入目皆画卷,每一点风声都是在为执笔者喝彩。
只可惜,转过假山,却望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两人相视良久,却谁都没有先开口。他就站在这里,攸宁很容易看出他是在等人,至于那个人是自己还是别人,便不得而知了。
她没有要与他说的话,也并不想和他说话,此处偏僻,她甚至连一个敷衍的万福礼都不想做,淡淡收回眼神,权当没看见,便径直向前走了。
从面对面相视到望着她的背影,那人终于开口叫住了她。
“阿宁。”
这一声有如魔咒,震得攸宁一阵头疼,缓缓转过身,努力半晌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便直接道,“如此亲昵的称呼,大王往后莫再唤了。可有事?”
那人面上浮现些许受伤,攸宁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冷笑不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拿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的可怜人,可他明明什么都做了,偏还这幅样子。
但很快,那人又重新整理好了情绪,冲着攸宁和煦一笑,“湖州进献了十筐绒螯蟹,我记得你最爱吃,特意给你留了两筐,宴后我命人送到府上。”
湖州是他的封地,这时候正是吃蟹的季节,绒螯蟹肉最多,她确实爱吃,可她不会为了两筐螃蟹折腰,“多些大王美意,但不必了,若真要送,也是该往姨母府上送,旁人不知你我关系,但两家大人都明白,也不必因面上过不去做这许多。”
对面那人余光撇到上方栏杆外的一群郎君,于是面上没有露出一点不高兴的情绪,反而上前一步,逼得攸宁连忙后退,后背抵上了假山石。
借着假山遮挡,他对着攸宁惨然一笑,手指理过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你莫怕,就算退了婚,我亦当你是妹妹,不过两筐螃蟹罢了,倒也不必如此避之不及。阿宁,我已经极力忍耐了,就算是要离开,也请你慢慢地离开,好不好?”
攸宁一时没说话,总觉得他与从前不大一样了,从前他只是温柔的,体贴的,眼下却有些可怕。不过自己不可能看清他的每一面,就像她从前也绝想不到在嫁给他之前,他会先为别人穿上喜服,更没想到,那个人会是自己的表姐。
说不怪有些违心,也确实没办法释怀,之所以退婚,对方婚前纳妾是一回事,那人是自己曾经要好的表姐,则更令她无法接受。
但事到如今,她没办法释怀的也并非对方感情上的背叛,而是他与表姐背地里的欺骗。她与齐明熹十六年来的感情虽深,但年少时哪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只是知道自己以后会与这人共度岁月,且他又是那样卓然的郎君,不免心生仰慕和依赖。后来发生一些事,叫她看清现实,发觉这人与旁的凡夫俗子、士族子弟殊无二致,她灰了心,但这年月男子纳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更何况他乃亲王,是皇帝的儿子,人们更觉得是理所应当的,真正让她下定决心退婚的,是被册为靖王孺人的女郎,乃是她的表姐。
攸宁紧贴着石壁,慢慢从他的圈禁中退出来,“大王自重,从今往后,我确实只是大王的妹妹。太子妃娘子还在等我,告辞。”
说完不等他答话,便一溜烟跑走了。
齐明熹转头撇向身后高台,正与被众人簇拥在中间那人对上了眼,他眯起眼睛,这人从方才起便一直盯着他与攸宁,毫不避讳,在外人眼里,攸宁仍是他的未婚妻,如此未免也太不懂规矩了。
主角离场,那位不懂规矩的人回过神来,才有心思理会身边人。
“别看了,别看了魏兄,都被大王发现了,你看你这人,偷看人家亲热就算了,怎么还一直盯着看呀,不被发现就怪了!”
旁边另一个人打圆场,“这也难怪,魏兄初入长安,还不知道大王与顾家娘子的关系,好奇些也实属正常。”
说完抬起手想拍一拍魏晅的肩膀,发现自己抬手的高度不够,要拍他的肩膀实在有点费力气,遂作罢,自己拍了拍手,继续道,“靖王与顾三娘子指腹为婚,打小两人便要好,那时我们同在弘文馆,靖王只对顾三娘子假以辞色,旁人都只有看冷脸的份。”
“只是后来大王率兵击退赤穹受了伤,两人这才一直未曾完婚。听说顾娘子为了照顾大王,还特意钻研了医术,真是感人至深呐。”
原来小娘子习学医术,是为了他。
方才眼前的那一幕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间或闪过攸宁言笑晏晏的面庞,像蜜糖,又像砒霜,在他心中冷暖交替,叫他煎熬不已。
攸宁问过女使,问明了太子妃娘子正在菊圃与各位小娘子赏菊,便径自过去了。
迈着悠悠的步伐穿行过连廊,这里的景致也不单调,凌霄花爬满廊架,草木掩映间看不清人影,但攸宁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其中一个声音相当耳熟:“当然是真的了,我阿耶亲口说的,那还能有假。”
随即另一人惊叹道:“往日里她那么风光无限的,走到哪大家都巴结她,还不是因为准靖王妃的身份?”
攸宁听得想笑,也确实这么做了,轻轻牵起唇角,倒没把这几句话放在心上。
“可是,我方才才在曲水涧附近看到了大王与三娘子……”声音渐渐弱下去,但攸宁听出来了,这是工部员外郎家的王娘子,时常到府中找容沄,与容沄交好的几个姐妹中,她是出现最频繁的,攸宁与她们来往不多,本以为她是因与容沄关系最好,现在看来,却似乎不是如此。
果不其然,容沄有些气急败坏,声音也大了起来,“不知廉耻,都已经退婚了还缠着大王不放,她就算如此,又能挽回什么呢?大王对她早没了那份心思,不过是上赶着给我们侯府丢人罢了!”
她正处在气头上,不曾留意到两位姐妹正努力给她使眼色,一气儿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但这话音落下,却不曾如往常一般得到她们的回馈,不由得心生疑惑。
正想开口问怎么了,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让顾二娘子生了这么大的气,实属不该,看来是我牧家招待不周,怠慢了贵客。”
容沄缓缓转身,看到了一张端庄华贵的美人面,那人威严很足,由众人簇拥着走上前来,看起来不曾有分毫不豫,面上甚至挂着笑意,但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却令她无端地害怕起来。
身后两人早已肃容福身行礼,容沄慌乱地蹲下身去,声音亦不复方才的壮阔,“见过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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