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言离开明松堂后便步履匆匆地赶向了厨房,尽管早有预料,可是看到自己熬了半个时辰的药被撤掉,改放了个砂锅炖煮骨头汤时,沈不言仍旧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可纵然再气她也没法子,在这个沈家,她的身份还不如掌勺的厨娘高贵,她根本没有资格发脾气。
沈不言只得攒起个笑,问一个向来和软的婆子:“婆婆,我的药吊子呢?”
那婆子面露为难,还不等她回答,就听一人高声道:“快到晌午了,各个还没精气神地在墙根坐着干什么?老太太的饭准备好了还是太太的饭准备好了?手头的差事不上心,你们还能对什么上心?我原对你们说过,厨房间小,施展不开,用每样家伙什都得精打细算,偏偏又那等听不进人言的,还舍出个炉子给浪费了,耽误了正经事让所有人挨了骂不说,还叫老太太的饭菜上染了药味那等晦气东西,依我说就是在犯贱讨骂!”
那婆子缩了缩脖子,沈不言的脸色难堪下来,可是姨娘还等着汤药,她不能让婆子走,那婆子没了法子,指了个方向,沈不言脸色一变,出了厨房,沿着墙溜走去,果然看到那被打翻在地的药吊子和流了一地的还冒着热气的汤药。
沈不言瞧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沈府不关心姨娘的病,沈不言为了给林姨娘请个大夫不知费了多少心神,求了多少人,后来为这药,也几乎把娘俩的体己银子花光了。
可是这被她视为珍宝,救命根子的东西,在旁人眼里就成了晦气,随手就能丢在墙角。
沈不言好恨,可是她也只能蹲下来,把药吊子扶正,用双手捧着把药渣重新捧进药吊子里,然后迎着厨房内或不屑或嫌弃或复杂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从水缸里舀起一勺水来倒进药吊子里,准备重新把药渣洗了,继续熬煮。
可即使如此,她仍旧不得安生,厨娘劈头夺过木瓢,那勺水直接往沈不言身上浇去,淋了个沈不言猝不及防。
那雨帘似的水从她头顶浇落,衣衫尽湿,除却被人泼水的愤怒,落汤鸡的难堪外,还有更多女儿家的羞愤,沈不言抱着药吊子想遮挡住自己展露曲线的身体,可是双手发抖,连药吊子都捧不稳了。
厨娘拿着木瓢,一字一顿道:“太太不允许。”
她每说一个字,沈不言的脸色就往下白了一寸,最后成了个寒噤。
那厨娘把木瓢扔进水缸里,转身大声道:“从这餐开始,没有太太的吩咐,谁斗不能给清柳院送饭!”
沈不言闭上了眼。
*
沈府偏僻的西北角,寥落的清柳院。
林姨娘靠着个破旧的引枕在窗下缝补袜子,她精神憔悴,即使只是这样简单的事,也很劳她心力,几乎每缝一会儿就要咳嗽一小阵。
但尽管如此,她也无暇顾忌自己的身体,今日阿言回来得有些迟了……
又过了片刻,淋成了落汤鸡的沈不言终于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惊得林姨娘忙要下了炕,沈不言忙道:“姨娘歇着,我自己可以打理自己。”
林姨娘看她两手空空,又见她这副样子,哪里不明白,有些自责和痛心道:“这是又被厨房的人欺负了?”
沈不言摇摇头:“是太太的意思。”
林姨娘迟疑:“太太,怎么会?她向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
沈不言用巾子擦头发的手一顿。
她无意让林姨娘为她担心,可大太太也是铁了心要她顺从,沈不言根本不觉得在大太太用林姨娘威胁她时,她还能扛多久,因此林姨娘总归要接受这个噩耗,认这个命的。
早认晚认,都得认。
沈不言握着巾子的手顺着散了的湿法落了下去,她轻声道:“太太想让我给二姐夫做妾室。”
“我不同意!”林姨娘几乎立刻爬了起来,那么虚弱的身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迸发出来的精气神,“阿言你别怕,姨娘去求太太,跪在她门前求她,一直跪到她同意为止。姨娘自进府后便恪守本分,从未有过僭越之心,更不曾对太太有过一分一毫的不敬,太太就是看在姨娘平日里的听话上,也不该这样逼你的。”
沈不言道:“姨娘可想过,正是姨娘的这份乖顺,才让太太铁了心要选我去做这个妾室?难道她敢让四姑娘去?家里庶女虽多,可适龄的只有我们二人,为着二姐姐,她一定要让我去,这由不得我。”
林姨娘的腿一软,整个身子瘫到在炕上,俄而哭了起来:“当年我父亲为了救我那不争气的兄长,将我卖进了沈府,做了个玩物,我以为我的命不过如此了,想着我生的女儿虽是个庶出,可好歹也是沈府正经的小姐,沈府再不看重为了脸面,不拘姑爷贫富,也该是个正妻,可还是这个命。”
沈不言听林姨娘哭,也不免落下眼泪来。
林姨娘道:“不行,只要此事未定下,就还有余地,我去求求老爷。”
她要下床,沈不言忙抱住她:“姨娘不必去了,他若是心里有我们母女,也不会任着太太把我们母女打发到这儿来自生自灭,本就是个薄情靠不住的,你又不喜他,身子还这般弱,没必要这样折磨自己。况且我猜测太太应当还将此事瞒着,没叫胡姨娘知道,否则,府里哪还能这般太平,你若是真去求了老爷太太,把这件事闹出来,胡姨娘势必要生事,太太只会把所有的账斗算在你头上,你的日子只会更苦。”
林姨娘滚下热泪道:“我知你是心疼我,难道为了我这没用的身躯,还要拖累你一世不成?”
沈不言抬手替她擦泪:“姨娘这说的什么话?没有姨娘,我哪能来这人间。”
林姨娘的眼泪却是越擦越多道:“可姨娘后悔了,当初不该因为膝下寂寞就把你生了下来,没叫你过上一天人的日子。”
林姨娘想到很早时,沈不言就与她立了志,这辈子想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林姨娘见一个不大的姑娘说出这样的话,只当她在顽笑,但幼年的沈不言却很认真道:“姨娘,我知道我的命,做姑子有什么不好的?至少还能被当作人看待,而不是为奴为妾。”
那时候林姨娘就恨上了自己,为什么要把沈不言生下来?
沈不言见林姨娘眼泪有止不住的势头,忙宽慰道:“其实做了妾室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在沈府人面前,总是笨嘴拙舌好欺负的,到了国公府,我还是那个样,就算二姐姐要我去争宠,见我实在没本事,恐怕也只会嫌弃地把我撇到一旁去,当所有人都忘了我,我的好日子才来了。”
然后呢?
沈不言就成了林姨娘,在国公府的‘清柳院’里病了连碗药都吃不起地聊此残生。
好好一个姑娘啊。
林姨娘哭得更凶了,沈不言眼眶酸涩,却还是努力把眼泪逼回去,轻声安慰林姨娘。
*
沈镜予看了眼徐烟月,尽管有嬷嬷的再三警告前,仍旧止不住地露出了嫌弃的目光。
今日是她一年未见的夫君回府的日子,按理来说这样的日子,应该先紧着他们夫妻叙情,可这徐烟月偏仗着是国公夫人李氏的表侄女,大剌剌地坐在她旁边一道等着祁纵。
这样的没规矩!
沈镜予想到家里的妾室——除去格外得宠的胡姨娘——非有大太太的命令都不得随意出院门,她就忍不住再抱怨一次,这样的没规矩!
就听此时,有丫鬟撩起猩红毡帘,道:“大公子来了。”
就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进入了眼帘。
尽管沈镜予在母亲眼前对祁纵多有抱怨,可是想到她嫁的夫君,年纪轻轻,已握有赫赫战功,不靠家族荫庇,已是从三品的云麾将军。
都说妻凭夫贵,尽管沈镜予新婚时对祁纵颇有怨言,但这一年来,因她是云麾将军的夫人,无论出席什么聚会,都会受到款待,那样的礼遇,是她一个破落的寿山伯嫡长女平日里享受不到的,因此,沈镜予对祁纵的怨言也渐渐消减。
何况,祁纵还是个罕见的美男子呢。
就见进来的男子乌发束带,发尾扫于脑后,眉骨凌然挺阔,眼眸冷若繁星,鼻梁高挺如锋刃,薄唇长而直,一身玄青色箭袖,一截帝释青腰带束出修长劲腰,配未解之宝剑,足瞪朝天靴,越发衬得他肩宽腰细腿长,英气风发。
于是沈镜予连最后那点郁气都散了,乖乖巧巧站了起来,将一双含情柔目望了过去,只盼着夫君能注意到自己,却见祁纵目不斜视,从她眼前擦过,给李氏行了礼:“母亲。”
沈镜予的神色便僵住了。
李氏的神色也僵住了。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盼着祁纵能去死,李氏一定独占一大份。
怎么不去死呢?十二岁,多小的年纪,恐怕连长/枪都握不稳的年纪,他去了战场却没有死,不是都说刀剑无眼吗?
不对,刀剑确实无眼,但凡有些眼,都得替她戳死这个孽障!
可无论心里怎样恨着祁纵,想到皇帝对他的器重,国公爷对他的称赞,李氏都不得不把这口气咽了回去,改成了笑容:“都说你上午就进了京,怎么此时才回来?”
言下之意是在指责祁纵眼里没有长辈,不尊敬她这个嫡母。
祁纵声线极冷,他道:“进宫面圣,耽搁了。”
李氏的笑又僵住了。
瞧瞧这下马威给的,才回了京就与她炫耀起了他多得皇帝器重。
不过没关系,外头治不了你,难道还掌控不了你的后宅吗?
李氏重新找回自信,得意了起来,她招手,沈镜予以为是唤她,连脚步都抬了起来,却见李氏目光掠过了她,望向了她的表侄女。
“烟月,过来,见过你夫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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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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