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几人移步到前厅,廊前的海棠花开得正艳,粉云似霞。

午前被花房的小厮撒过了水,像美人滴泪般惹人怜惜。

折枝垂着脑袋不敢抬头,只敢低着头看脚下的路。细数着究竟要走多少步才能来到待客的正厅,未到两百步,便听见秦老爷在里面怒喝。

“秦明月!”

老爷鲜少全名称呼秦明月,想来应该是气急。

折枝只好和秦明月一样拎着裙子往前厅跑。

秦明月一身粉衣,妆花锦上织就了海棠花,头上也簪上了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跑起来既似一只花蝴蝶翩迁,也像一朵海棠花绽放。

折枝暗暗咋舌。只是小姐这朵海棠花,似乎也要如同庭中的海棠花一样落泪了。

秦佩看见秦明月小跑过来,毫无淑女仪态,更是气得呕血。

合着前段日子教她的礼仪全部忘在脑后了!

秦佩一甩袖子,眉目冷硬别开脸不再看秦明月。若不是有厅中坐着的两位少年,恐怕他现在早已经发作。

秦明月快步到了前厅,见到还有别人,才陡然想起在外人面前要有礼些,便屈了屈身子。

“见过父亲。”

她转过身,看着端坐在下的两个贵公子,不情不愿地继续行礼。

“见过崔公子,李公子。”

折枝低着头跟着秦明月动作,可听见崔公子的那一刹那失了神,不过很快收敛。

她想,原来那个公子姓崔。

秦佩冷哼一声,看向秦明月的目光中充满失望。

“明月,你可知道为父为何唤你前来?”

此刻怕是想不知道也得知道吧。

折枝看见秦明月的笑脸僵住,脸上带上苦涩,似乎已经开始预想自己待会究竟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本来玩球事小,丢到墙外也事小,喊丫鬟出去捡更是无伤大雅,错就错在崔彦林和李勤两个,偏偏就来了秦家,还恰好看到了那一幕。

她还在编纂措辞,却听见身边“咚”的一声跪了个丫鬟,正是折枝。

折枝往地上狠狠磕头,鲜血沿着额角从她小巧的脸上滑落。

“老爷,不关小姐的事!是奴婢贪玩偷玩小姐的竹球,不小心丢出墙外,出去捡球不小心唐突了二位公子!小姐什么也没做!是奴婢!”

秦佩才认真看着跪着的丫鬟。身形瘦弱面黄肌瘦,年纪比他家明月还要小上几岁。他其实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若是遇到个不计较的人轻轻揭过便好了。

可那李家的小子一直揪着不放,他又不忍心真的惩罚秦明月,有这么个替死鬼就算好了。

崔彦林身边那个华服公子听见这样的解释明显不相信,站起身还欲开口,可被身边的崔彦林一把拉住,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

李勤面上本还有不服,不过听了崔彦林的话之后也不再计较。

总之他的目的是想让秦明月难堪,就算没让她丢脸,让她死个丫鬟她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李勤冷哼一声,看着地上跪着的折枝目露鄙夷。

“按我大乾律令,凡是偷盗主人财物的贱奴,责打五十大板。”

秦明月因为折枝的救场感激不已,恨不得当场塞给折枝一把金瓜子。她听见李勤开口,秀眉微蹙,不悦地看着他。

“只是偷玩,又未曾偷走,如何能算偷盗?”

李勤呵呵两声,揭开衣袍缓缓坐下,目光看向秦佩,“姑父大人,小辈以为,既然沾了个偷字,必定要按照偷盗处理。如若不然,这些下人怕是不长记性,继续盛行偷盗之风。偷盗之风盛行,大人怕是家宅不宁。家宅不宁,如何处理家国之事呢?”

秦佩额角一跳,就怕眼前这小子立刻给圣上递折子参他一本。

他看着地上跪着的折枝,瘦弱得像只小猫。

五十大板下去,那小丫鬟怕是连命都没了。

他闭了闭眼,艰难开口:“那就拖下去,打五十大板吧。”

“等等……”

还未等到前来的小厮,就听见在旁边坐着的崔彦林开口。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仿若空山玉碎,响在折枝的身后。

折枝趴在地上看着自己往下滴的鲜血,心里杂念纷纭。一个声音说她还不想死,赶紧求求老爷小姐公子少爷开恩。

另一个声音却说,她不过贱命一条,现在不死,难不成还要以后活者吃够了苦头才肯死吗。

“秦大人,小辈以为,五十大板着实有些重了。”他垂眼看折枝,嗓音淡淡的,“孟轲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秦小姐的丫鬟虽为下人,可年纪不过总角之年,不知世事。又是初犯,依小辈之见,以儆效尤,打个二十大板便好。”

二十大板也不算轻,的确可以达到以儆效尤的程度。

折枝愣住刹那,脑中的天人交战终于有一方胜利。

从前她不明白有钱的人想活得久一些就罢了,为什么那些过得苦没钱的人也要卯足劲了去活着呢?

此刻她才明白,人只要活在世上,那便有求生的本能。

折枝眼里立刻蓄满泪水,朝着崔彦林的方向连声磕头道谢。

“感谢公子大恩!折枝此生永不忘公子恩情!”

*

“然后呢?然后那个折枝和秦小姐到底死没死啊?”

身旁天真的童音传来,令沈折枝从回忆里抽离,她才明白那些事情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恍然隔世,却记忆犹新。

死没死?

沈折枝想起跋扈的秦小姐死在最美好的年纪,她这个奴婢反而活到现在,一把年纪仍然苟延残喘。万事难料。

大乾开元四十三年,工部尚书秦佩因修堤之事惹得圣上震怒。当年江南水灾,堤坝溃泄,无力蓄水,百姓几乎民不聊生。

圣上派人彻查此事,列下秦家贪污银两,受人贿赂,严苛待人,不忠不孝……等三十条罪名。

最终圣上震怒,下令秦家男子入狱,女子全部充为官妓,家产全数充公,下人发卖。而秦明月和其母亲不忍为妓,只好自刎于秦家门前。

折枝那时候年纪小,牙人一看见她就可预见她日后长成必定容色不俗,于是将她卖入乐坊。折枝便成了乐坊里的乐伎,弹得一手好琴。随着年岁渐长,就成了第一琴手折枝姑娘。

适逢右相之女薛泠嫁入祁阳王府,根基不稳。

入府第一天便听见折枝姑娘的琴声,之后念念不忘。

薛泠在府中举步维艰,一开始只是召她们前去消忧,最后竟然迷上了折枝姑娘的琴音,一掷千金为她赎身。

说是迷上她的琴音,实则是因为薛泠身边没个她能说话的人,反而将心事说给沈折枝。一来二去,索性就把她赎下来了,安置在府中陪同她一起处理家长里短。

她们说是主仆,更像朋友。等薛泠根基一稳,沈折枝就离开了。

如今年老,反而回忆起少时的情分,薛泠不知道哪来的沈折枝的消息,便递了话来探望她一探望。

沈折枝走在过去走过无数遍的王府,看见内里竟然没怎么变。看见那矮墙,如何也抑制不住回忆翻涌。她不顾身后女使小厮的劝告,硬生生爬上那矮墙,翻过了一道又一道。

于是见到了眼前的崔明姮。

崔明姮见沈折枝不回答她,嘴巴撅得老高,伸出白胖胖的小手推搡了下她让她回神。

“后来呢?”

沈折枝微微一笑,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小团子。她并不想同这样小的孩子讲如此残忍的现实。

她温声道:“后来呀,秦小姐活下来了,折枝也活下来了。大家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了。”

崔明姮皱了皱小鼻子,有些不相信她的话。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秦小姐和折枝的事情的?难不成是从哪个话本子里面看来的吗?”

沈折枝现在已经开始有些神情恍惚了。她又无端想起那秦小姐生前的笑脸,想起薛泠递来的话里有让她不得不来的缘由——那就是她要死了。

沈折枝又想到自己,活这一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洒扫丫鬟到了如今,怎么算也是难得的。

薛泠即将寿终正寝,那么她呢?

她头痛得很。当年十载乐伎生涯,已经伤透了她的身子。年纪一大,身上病痛就难免,来祁阳王府之前她就察觉到似乎自己也时日无多了。

沈折枝好不容易回神,艰难回答了崔明姮的问题:“因为,我就是折枝呀。”

她抬头看着梧桐树的落叶落下,眼神逐渐迷离,可心却从未有此刻一样的踏实。

若是说起她还有什么遗憾,那么就是她还未曾报那位公子的恩情。

他死在异国他乡,除了她沈折枝外无人记得,她千里迢迢前去给他收尸,却只发现他的衣冠冢。

她在他衣冠冢前哭了三天三夜,最后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掰成两段埋入崔彦林衣冠冢旁边的土里。

“妾身折枝,送公子一程。”

她一直以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只不过是传说轶事罢了,却没想到她跪在他坟前哭得昏天黑地,竟然真的看见一只蝴蝶停留在她的发梢。

思绪回笼,沈折枝看见落叶翩迁而来,又像一只蝴蝶,落在她的掌心。

如果有来世,她未曾沦落贱籍,他未曾远走他乡,他们是否能有个结局?

死在崔宅,算她得偿所愿。

可终究是不想死的。

沈折枝神思早已涣散,唯独还剩下一点点听觉。

她听见身侧有人唤她,声音听着有些熟悉,应当是个年轻女子,只不过沈折枝不为所动。

那女子又唤一声,“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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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身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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