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过后,陈府里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三姑娘的婚事。
宴请宾客的帖子到了余姨娘眼前,她就先哭了一场——大姑娘出嫁时,府里足足摆了两日的流水席,到了三姑娘这里,却只准备了六桌席面。放在寻常小官人家,或许尽够了,可陈家树大根深,姻亲和通家之好那样多,六桌席面,简直是和做错了事被草草发嫁的姑娘没什么区别了。
但余姨娘并未伤心太久,只因大夫人一扫先前的漫不经心,亲自操办起三姑娘的嫁妆来——从前这事被大夫人交给了府里的管事,没个得势的主子盯着,那些下头的人有的是法子偷梁换柱,面上做的光鲜亮丽,实则都是不经用的。
说起这女子嫁妆之事,前些年,京里有个六部官员的长女出嫁,因这姑娘的生母早早去了,继室当家,给她当嫁妆打的床竟然陪过去三个月便塌了,叫婆家的人好一顿笑话,就连那以次充好的继母也因行事太过火,被御史台的官员好一顿排揎。
有这先例在,余姨娘本也提着心,生怕女儿也着了那些刁仆的当,如今见大夫人亲自接过去不说,还又添了两千两银子给三姑娘做嫁妆,顿时一扫忐忑,欢天喜地谢起夫人的贤淑大度来。
能在陈府生活至今的姨娘,个个都是人精,余姨娘慢慢也就品出味儿来,两家之所以急着成亲,是因为这门亲事在这档口很重要。所以,虽面上没有大肆操办,府里却在里子上给三姑娘补了实惠。
三姑娘得了这些好消息,眉眼便也渐渐端了平,不再只望着自己的绣鞋说话。当了这些年谨小慎微的庶女,如今得遇良缘,嫁去好人家做正室夫人,日后和娘家互为倚仗,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余姨娘母女在清点着嫁妆,青娆也走到自己房里的橱前,拿钥匙开了铜制的元宝锁。
庄家日子还算宽裕,青娆又是个懂事的性子,所以这些年她的月例和府里的赏赐都是她自个儿收着,庄管事和崔妈妈从来没找她要过。
青娆九岁上进的府,一开始是扫院子的粗使小丫鬟,月例二百文,后来十岁时四姑娘独立开院,院子里要添人,庄家便走动关系将她送进了九如院,定的是三等丫鬟,月例四百文。
四姑娘一见她就很喜欢她,知道她会读书写字后更是欢喜,没几个月就提了她做二等丫鬟,月例六百文。二等丫鬟当了两年后,先前服侍四姑娘的大丫鬟嫁了人,她成了一等,月例八百文。今年彤雯开始准备嫁妆时,她就领了院里的事,做了管事,月例一两银子。
除却固定的月例外,逢年过节,或是家里有喜事了,府里对她们这些有等的丫鬟也并不吝啬赏赐。
只是她在四姑娘面前有体面,便也在府里其他院里的大丫鬟面前挂了号,过个生辰、家里兄长娶亲这等人情往来,每每也都是要叫了她去的。既去了,就没有空手的道理。
故而她虽一向不怎么爱同府里年轻的小丫鬟攀比吃穿,但必要的人情往来却也不能推却,细算下来,这些年也就只攒下五十多两银子——四姑娘到底只是未嫁女,手头不比管着自己嫁妆的年轻媳妇宽松,九如院里就是当到了管事,也没什么多的油水可言。
青娆垂着眼,又从橱柜里拿出一个黑漆描金的匣子。
里头放了六个五两的银锭子,并五个十两的银元宝。
那三十两是齐家所谓的赔礼,五十两则是大夫人为了安她的心,当日赏赐给她的。除此之外,大夫人赏赐的金簪是她亲自插在自己头上的,恐怕不能轻易变卖,赏的那几批缎子,也是直接被送去了绣房里给她做新衣裳,连她的手都没经。
现钱只有这些,她手里的金银首饰却不少,光是刻了福寿云纹的金戒指就有三只,银簪子金灯笼坠子也有好些。青娆从里头取出了戒指,又拿了一对儿银雀珠花,扫了一眼那熠熠生光的银杏簪子便移开了目光,将其余的东西都安生放好。
听闻大夫人已经在和娘家写信,想要个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来指点四姑娘的规矩。外头人都知道,陈四姑娘的未婚夫意外身亡,打那以后,陈家就一直想给她找个公卿之家,便是做续弦也可以。公卿之家规矩大,提前修习一二似乎不足为奇。
青娆却知道,大夫人想让四姑娘学的并不是普通公卿之家的规矩,而是王府宗室的规矩。英国公的父亲老襄王在时,府上还是亲王府,如今老王妃身子骨还硬朗,襄郡王府和英国公府便都还未摆脱先帝直系的荣光,很多事情都参照着宫里的规矩。
大姑娘出嫁前,老夫人曾请了宫里德高望重的老嬷嬷单独指点她,如今轮到四姑娘,自然也得学。可青娆知晓,要学的不只是四姑娘,还有她。
一个地方,能让陈老夫人和陈大夫人都这样如临大敌,必然对她这种小人物来说,是龙潭虎穴。
她并不相信大夫人关于她的谋算能成——听四姑娘说,昨日英国公来府上,大老爷透出了再次结亲的意思,英国公却没有直接答应。这样一个连娶高门贵女做继室都不怎么情愿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听从岳家的安排,往房里纳一个旁人送来的通房呢?
她想,大概她的下场会如大老爷外放时各个上峰给他送来的美人儿一般——多数安置在一旁不理不睬,到了一定年月就放出去重新嫁人,其余的则是被大老爷忌讳和厌恶,如一朵凋零的花儿,没能熬住大妇的磋磨和奴仆的白眼,一条性命交代在了宅子里。只有极少数的情形下,会如同王姨娘一般,如愿生下一儿一女,又多年经营,成了大妇不能轻易打杀的宠妾。
饶是如此,王姨娘的宝贝儿子三少爷,如今眼看着仍是被大夫人养坏了,再不成气候。
英国公此人,她与他不曾有太多交集,可听他一直在为东宫办差便知,定是个心有城府之人。那样的人,只怕最恨被人算计,她被送进去,一旦惹了夫妻二人厌恶,很有可能再也不能活着见到她的爹娘……
青娆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既然如此,她就不能将她这些年的积蓄全都带过去,免得平白糟践了,倒叫国公府下头的人得了好处。
她想了想,从银钱的盒子里拿了三个十两的银元宝,并着那枚金簪和她选出的几样首饰放进小包袱里。
后头两日,她从外头换了一百两的银票,挑着时机将银票和首饰放进了她爹娘屋里那个香樟木的大箱笼里。
那箱笼里头放着的都是家里值钱却笨重的老物件,寻常不会拿出来招人眼,她将东西放在里头,没有个一年半载的她娘不会收拾。她爹娘的屋子家里没人时都是上了几道锁的,也不怕有小贼惦记。
处理好了这些东西,青娆感觉自个儿心头松快了些,面上也多了些笑容。
青玉再看着时便松了口气,自认为是妹妹终于走出情伤了。崔妈妈不知缘何,近日心里总不大安乐,直到有一日吃饭时看见女儿发间插着那支缠丝赤金簪子,才变了脸色:“这不是大夫人的物件吗?”
青娆埋头吃着她爹下厨做的荷叶鸡,吃了几口才笑嘻嘻地抬起头来:“夫人说我能干,说要将我提到她院里去呢。”
碧荷出嫁了,正院可不就少了个能干的丫鬟。只是下头的丫鬟都虎视眈眈,谁也没想到会是先前和碧荷闹得那样凶的庄青娆捡了这便宜。
崔氏微微凝眉,就是看中了要提进正院里去,也不至于就下这么丰厚的赏赐。
她有心问,但见二女儿一副不当一回事的样子,又咽下了这话。
青娆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既然不说,想来有她不说的道理。
且三姑娘要出嫁了,府里到处都忙得脚不沾地,她身上也领了不少差事,一时之间,也没有空闲和女儿坐下来好好说道,便也先搁置了。
沈氏请的嬷嬷很快就进了陈家。
嬷嬷姓谢,方圆脸,瞧着很是宽和的模样,面上也一直带着笑,可教起人来却是半点不手软。
青娆面上是进了正院,可每当谢嬷嬷到正院里教四姑娘规矩,沈氏总也要打发了她去服侍姑娘,美名其曰说是四姑娘用惯了她。正院里的丫鬟冷眼看着,这位横空出世的丫鬟并没有在正院立下半点威势,手中也没有权柄,便也不再将她放在眼里。
谢嬷嬷教四姑娘,主要教的是气派仪态,要她将从前动不动爱撒娇弄痴的性子改了,举手投足都讲究一个慢字,颇有种要她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意味。
至于教青娆,除却宗室面上通用的规矩,教的则是如何侍奉主子,教的行事章法,全然是按照宫里给宗室配的通晓人事的宫女的章程来的。
青娆心里暗暗腹诽,那国公爷年长她十岁,哪里还需要她一个年轻丫头教导人事?可心里虽这样想,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臊着一张脸听她提点。好在教导她时是背着人的,否则要是被四姑娘听见了,她可真是没脸。
谢嬷嬷对四姑娘倒很是意外:“姑娘的规矩很是不错,原先照夫人说的,还以为要通教上一个月才能出成效,可姑娘眼下已经是没有大错了。”
说没有大错还是谦虚的说法,照她看来,这位四姑娘身上的规矩比起她来都丝毫不差,要说差错,也就是有些东西放在宗室身上有些违制,需得更正过来罢了。
青娆听了也没多想,满脑子都是谢嬷嬷塞给她的那叫人面红耳赤的小册子。
谢嬷嬷看了一眼出神的青娆,眸光微微闪烁:至于这位,更是个天生的尤物,有些东西,她都不需要仔细地去教导,她一横眼一抬眸,就做出自然的风情来。天底下的男人,只怕少有见了不爱的。
这陈家精心调教了这女子要送去宗室里头,将来,说不准还会有些大造化。
她从宫里刚荣休出来,知晓里头的情势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太子殿下只怕撑不过这个月了,而陛下膝下已经没有子嗣,纵使再不情愿,将来皇位也只能旁落到宗室子弟里头了。
……
元庆三十二年,四月,太子靖薨于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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