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04

梧桐不胜寒,早在雪落时分,树枝便已光秃。今时枝桠交错纵横,如同鬼魅挥舞触手,抓住树下过路的影子。

积雪路面留下两串沉默的脚印,踏雪声哧哧嚓嚓,隐没于呼呼风声中。

林纾在等,等纪行迟成为先开口那个人,自己再加入话题,假装出于礼貌。

毕竟,今晚她已经冒犯他好几次了,实在不宜再主动挑起矛盾。

只要他打破沉默,她一定可以云淡风轻地,与他谈风花雪月,聊悲欢离合。

像老一辈人那样,遇见萍水相逢的路人,游刃有余地寒暄几句。

出来工作半年,林纾已习得这种技能,不常拿出来用而已。

可他们都无比默契地保持警惕,都不愿意。

哐当哐当,林纾闻声正要回头,一辆电瓶车呼啸而来。

车速太快,距离太短,林纾一时忘了躲。

后腰倏地一沉,顿时天旋地转,她一头栽进炽热厚实的胸膛。

消毒水的味道,裹挟清新薄荷香扑鼻而来,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近得能感受到头顶的重量,急促的呼吸,和砰砰砰撞击脸颊的心脏。

纪行迟抱她抱得好紧,腰上那只手紧密环绕,指尖扣在腰侧上,压得肌肉凹陷。另一只手,覆在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将她往怀里摁。

如果这不算爱,便算作非礼。

林纾环住他的腰,一下一下捶他后背。

纪行迟不懂其中蕴意,一双手不知该松不该松。于是放任私心泛滥,任由她抱着,也任由自己抱着。

这个小女孩,经常不快乐,心情比六月的雨更加变幻莫测。

林纾敏感脆弱,还对他存有莫名其妙的依赖。

曾经,他想过被她依赖一辈子,可她大概发现,这种没来由的依赖,不合乎正常范畴,遂快刀斩乱麻,摧毁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可能性。

那她哭什么呢?纪行迟想不通,毛衣湿了一片,正巧是她压着的地方。

哪怕没有哭出声,哪怕怀中身躯没有颤抖,他也能猜到,是她哭了。

林纾轻轻推他,从他怀抱中退出去,背对他抹泪。

他摸出手帕纸,抽一张递给她,她照旧不接。

“你别过来。”

“我只是……被吓到了。”

纪行迟颔首,收回纸巾,默默等她冷静。

病态依赖使她时而需要他,时而不需要,两种观点矛盾对立,林纾一会倾向这边,一会倾向那边,拿不定主意。

她体内有两具灵魂,互相撕扯着,难分胜负,是这样吗?纪行迟苦苦思索几年,再难想出第二种可能性。

纪行迟是一名心外科医生,看过无数颗心脏,却看不透林纾的心。

霰雪折竹声,掩盖他唇齿间弥留许久,终于倾吐而出的呼唤。

如若林纾留心,势必能听见纪行迟孤注一掷喊出她的小名。

可惜,她沉湎于内心悲伤中。

这夜,风急雪重,沿街商铺早早落了锁,他们慢慢地、慢慢地走着,说起一些陈年旧事。

“你还记得周承知吗?”

“记得。”

周承知是纪行迟同事,和他同一个办公室,关系密切。

有次,林纾找纪行迟,撞见周医生偷他茶叶。周医生打个哈哈,说纪行迟那罐茶叶好。林纾笑了笑,心想那当然,她送的茶叶,肯定不会差。

“他去年结婚了,现在有一个女儿,我们科室的同事,都很羡慕他。”

“嗯。”林纾兴致缺缺,不乐意捧场。

纪行迟又提起另一个人,顾潇湘,古镇里的辫子姑娘。她考上了南陵大学医学院,跟了纪行迟的导师,成为他的直系师妹。

好热血的故事,好勇敢的女孩,林纾冷淡地夸奖几句,他们又没了话。

纪行迟拙劣搭话的模样,令她感到厌烦。

他们分明可以安安静静,享受和彼此待在一起的时光,何必谈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平白添了许多生分。

和亲近的朋友在一起,才不会没话找话。

转角花店,五彩斑斓的鲜花,成片成片绽放。冷雨涤洗过的花,冬雪抚摸过的花,犹如宋词中走出的清冷美人,周身笼罩着淡淡的愁。

绿色康乃馨,健康、希望与爱的化身,是偏红黄的暖绿色,夜色映衬下,变成偏蓝紫的冷绿色,哪有半分美好寓意?

林纾冷眼瞧着那大片墨绿,它们像长在深海中不见天日的海带,病态,阴郁,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

花根应扎进土壤里,泡在营养液中,不但缩短花期,而且容易发烂发臭。

如同她一般,想当一株野花,自由,恣意,敢爱敢恨,一生不被束缚。

可她被种在温室里,不敢爱,不敢恨,不敢轻易拿起,又无法坦然放下。

“我记得你喜欢绿康,等我一下。”纪行迟收了伞踏进花店。

林纾拽他一下,冷冰冰地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康乃馨?”

哪有二十多岁的女孩,喜欢康乃馨的?给他办公室的康乃馨盆栽浇水,不过由于爱屋及乌。

暗恋一个人就是这样,为了和他多说几句话,一夜之间“喜欢”上好多本不喜欢的东西。

“不喜欢吗?”纪行迟手足无措,“你说过……”

“人会变的。”林纾将伞后倾,扬起下巴,眺望夜空,“而且,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康乃馨。”

暗恋失败,维护自尊的方式之一——不承认。即使再喜欢,也要嘴硬到底。

林纾走进花店,请店主包一束欧石楠,送给纪行迟。

纪行迟养花,懂花,自然能明白欧石楠——代表背叛。

他回赠她一束蓝色水菊。林纾不养花,却热衷在花语中寻找设计灵感。她曾运用蓝色水菊元素,设计过一套礼服。

蓝色水菊,花语是——善变、固执、无情的你。

表达爱,比表达怨难多了。表达怨,伤的是对方,或者别人。反正无论如何,伤不到自己身上。

表达爱不一样。若郎有情妾有意,说爱是将使亲密感突飞猛进。

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说爱则是一把摇摆不定的剑,谁也无法预料,这把剑戳向谁的心。

这一段路,真够长的,好像把失去联系的三年时光,全都弥补回去了。

他们从雨落,走到雨霁,雨落复雨霁,走着走着,这座城竟飘起雪来。

和多数南方人一样,林纾讨厌下雨天。天灰蒙蒙,云中撕出窟窿,雨水倾泻而下,地面**。

这样的天气出门,简直是灾难。

雨水濡湿袜子,黏糊糊,滑溜溜。你以为它湿了,好像只是有点潮,脱开鞋一看,其实已经湿透了。

人也是这样,一辈子活在错觉中。总拿拼命工作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欺骗自己。

殊不知,拼命工作,只是只是为了活着。

现代人,想实现财富自由,难。退而求其次,实现雨天不出门自由,也不见得容易。

年纪小要上学,年纪稍长要上班,在致力于塑造生产机器的时代,人们不具备生活的能力。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麻木的活着。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无聊又无趣地循环往复,直到被社会淘汰。

林纾微哂,想这些做什么,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缺钱,照样行尸走肉活着。

和多数南方人一样,她对雪抱有没来由的憧憬。

和喜欢的人手牵手,在茫茫雪原上留下一长串脚印,一起赏赏雪拥梅花落南山,闻闻雪裹梅香沁心脾,听听雪吟情诗诉衷情,尝尝雪煮糖酥满城香。

点一盏灯,捧一抷雪,熬一锅粥,围炉对坐,将错过的、误解的爱恨情仇,都慢慢讲透。

这便是她在心中,预设了无数次的重逢之景。

可惜,南方多是雨夹雪,冷冷峭峭,烦人的很。像纪行迟在身边,人是喜欢的人,可时空不对,全都不对味。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再刻意拖延,时间仍逝如斯夫。

西府秦淮,到了。

纪行迟提出送她到楼下,林纾没有拒绝。她不擅长拒绝,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至于真相是否如此,谁知道呢?

他们都是在雨里,失去方向的人,看不清对方的心,不愿看清自己的心。

悠悠十里江水,蜿蜒穿过西府秦淮。

河灯顺流而下,写在纸上的美好心愿,尽数被雨水打烂了。

林纾早忘了,她为他放过多少河灯。

只记得,那个冬天,阴雨连绵,她一腔热忱,全给那雨浇灭了。

小区门口到楼下,三百米距离,不够他们说一句话。

直至楼下,纪行迟才意识到,再不开口,就没机会了。

轮到他无谓纠结,该称她为林小姐,还是叫林纾,抑或放肆一点,唤她萋萋。

当年他察觉她纠结,故意丢下自己的身份证,巧妙化解陌生人之间的尴尬。

但这一次,林纾不给他暗示。

半生不熟的关系,最难把握分寸。他这厢踌躇,林纾果决转身,省略道谢,省略道别,漠然进了门厅。

感应门不紧不慢合拢,纪行迟喊“林小姐”,感应门闭合,电梯门开启,林纾走进电梯,没听见。

纪行迟挽起衣袖,露出银手链。手链上缀的绿蝶,从她耳环飞到他手上,后来改造成手链,从不离身。

这条手链,陪他度过抗疫时期,暗无天日那段时光。

一把伞躲进小花园,伞檐斜45度抬高,瑞凤眼巴巴仰望高楼。

十三楼亮起灯,白窗帘拉开,林纾站在落地窗后,抬起右手,按在玻璃上,伸长脖子,似乎在寻找什么。

视线锁定婆娑树影中,徘徊逗留的他。林纾嘴唇哆嗦,泪如泉涌。

额头抵在玻璃上,玻璃起了雾,遮住她悲痛的面容。纪行迟压低伞檐,陷入沉思。

白天,外亮内暗,单向玻璃可使室内中人看见外景,室外人看不见室内。夜晚,室内亮灯,单向玻璃不起作用。

林纾含泪凝望他的画面,纪行迟看得清清楚楚。

可他看不清她的心。

如果她和他一样,依然深深恋慕彼此……

为什么一字不留拉黑他?

为什么说好等他归来,却投入别人的怀抱?

[星星眼]居然有小仙女收藏啦,我还以为不会有人看这种悲春伤秋的碎碎念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Chapter04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经年烈酒

别那么野

如何阻止男主发疯[歌剧魅影]

穿越两界的杂货铺

婚后动人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且听雨泠泠
连载中燕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