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张隅对刚认识不到一天的况烟已经两次刮目相看了。他从未轻视这个让叶烛都认定的少年,但是少年的聪慧实在超乎他的想象。在片刻的时间里就理解了道法的奥义,还能将其与所谈论的见闻联系起来,最后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这简直是“生而知之者”了。

张隅沉吟了一下,说道:“既然现在君药和臣药都没有影子,不如就依照况兄的猜测,我们先去苗疆寻找灾厄的根源?”

“为什么不让官府介入呢?这样不是更快吗。”况烟毕竟不是“生而知之者”,还是有不了解的事情。

“苗疆有十万大山作为屏障,外界的官府难以进行干涉,苗疆本地的土司又从未见识过灾厄的恐怖,我们此去尽量说服他们吧。”张隅虽然语气中透露着不确定,但比起之前连目标都没有的绝望,现在起码有了一个努力的方向。

“目前时辰还早,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发,能赶在傍晚雾霭弥散前抵达苗疆。”张隅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心里有了大概的判断。况烟身无长物,叶烛轻装简从,两人都不需要收拾什么,示意张隅可以直接启程。

张隅从怀中掏出一根木尺,朝窗外扔了出去,木尺平稳地悬浮在窗台边上。张隅翻身出了窗户,踩在木尺上,脚尖用力一点,整个人像斑鸠一样跃起,然后又像羽毛一样轻柔地落到寻常楼楼顶的屋檐上。

叶烛抬起右手,眨眼间佩剑从不知何处飞来,冲出窗户,横在窗边。叶烛右臂从况烟的腋下穿过,单手将人捆抱在怀中,轻身一跃,跳出窗户踏在佩剑上,紧接着左手掐了一个道决,佩剑开始沿之字滑动,几息之间也到了寻常楼顶。

况烟看到张隅从怀中掏出玩具尺寸的木鸢,在微风吹拂下,木鸢迅速变大,那个搅乱风云的巨兽又出现在了钱塘城中。张隅首先站了上去,叶烛和况烟也随之站到了木鸢背上。此时一道白光冲向叶烛的佩剑,原本光秃秃的剑柄上多出了一条纯白的剑穗,这是叶烛的白马。

张隅回头看了一眼叶烛和况烟,先是确认大家没有问题,然后抛出一个“瞧好了吧”的眼神。张隅单手掐出道决,喝了一声“临”,木鸢应声而起,冲破重重云层,来到九霄之上。周围凌冽的疾风都被木鸢无形的阻隔挡住,木鸢上保持着风平浪静的环境,木鸢背上的人感觉与在地面无异。

木鸢上的众人不约而同地保持着安静。张隅专心驾驭木鸢,忍住了说话的**。叶烛除了教导况烟,本就沉默寡言。

居高临下,看着如同一块块方糖一样的城池,况烟感到一种恍若隔世的心酸。这并非是出于摆脱饥寒的庆幸,而是他忽然理解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前流浪时,他就像蝼蚁一样从一个城池走到另一个城池,现在看来,天下百姓莫不是蝼蚁,都在围绕着糖块转圈。

对于天地而言,世间的一切是那么渺小,因此可以毫不在意,予取予夺。那些决定世间万物的无形的法则,恐怕隐藏在比九霄更深的地方,它们甚至看不见蝼蚁,于是放任灾厄肆虐人间。况烟理解了道的无常,反而由此生出斗志。

况烟最初只是想要帮助叶烛,才萌生出治愈灾厄的念头。他自觉弱小,但凡有一点能帮助到叶烛的地方,都视为宝贵的机会,为此竭尽全力。叶烛收集草药,意图殄灭灾厄,况烟就也投身其中。

此前他自认为渺小,对于拯救天下苍生这样的重任,从未想过会和自己的命运发生交集。但站在木鸢上,况烟俯瞰白茫茫的天地,第一次产生了主动援助黎民百姓的想法。他誓要找到根源,治愈灾厄,既然天地不仁,就要靠人自己拯救自己。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

叶烛和况烟并肩站着,况烟俯视地面,叶烛看着前方。

太阳慢慢从正中掉到西斜,木鸢也来到苗疆的上空。苗疆地界多山川,到了傍晚,就会升腾出云翳和雾霭,遮蔽晴朗的天空,之前清晰能看到地面,现在只剩白茫茫的一片了。

况烟突然感到脚下一贯平稳的木鸢抖动起来,叶烛同样也感受到了,两人看向张隅。张隅没有回头,只将声音传到后面:“哈哈,不好意思,我第一次用木鸢载三个人,看来还是力有未逮啊。”

况烟心头泛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听着张隅用“不好意思我把盘子摔碎了,看来一下子端三个盘子还是太难了”的语气,暗示即将发生的严重状况,况烟郑重地向张隅确认:“张兄,你的意思是不是,马上木鸢就要坚持不住了,而我们就会从高空直接坠落到地面,摔成一抔豆酱?”

张隅背对着况烟比了一个大拇指:“况兄果然聪明,在下就是这个意思。”木鸢的抖动愈发剧烈,连木鸢的双翅都开始明显摇晃。在张隅的操纵下,木鸢开始准备降落,俯身下冲穿过一片片云层。同样是穿云破雾,况烟的心情不像前半段那么轻松了。

轰!隆!穿过最后一片云层,迎接张隅和木鸢的不是广袤的大地,而是雄浑的大山。按照预期,张隅其实有把握坚持到木鸢减速下去,刚好降落到地面,刚刚的回答只是吓一吓况烟。但没想到还未开始减速,木鸢就迎面撞上了山峰。

苗疆有十万大山,日落时分,夕阳将余晖从大地的怀抱中抽走,群山就成了钉在余晖上的阻拦,暮色不得已分出一部分留在山间。大山拉出长长的阴影,山与山之间的影子交错重叠,在山间的凹地聚集,宛若一滩深不见底的池水。

在落日的余晖里,十万大山变成了一座浩瀚的池塘,池塘里突起着一株株尖刺,于尖刺的环绕中是沉如池水的暮色。

十万大山的中心区域,有两座格外高耸的山丘,两座山丘毗邻而立,在山的阳面错落有致地排布着美轮美奂的房屋。山前是宽广的平原和清澈的溪流,平原上按照井字分割出整齐划一的农田和牧田。

原本一幅自然和谐、世外桃源的画面,现在出现了一点瑕疵:西侧山丘山腰的馆阁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咳咳......”况烟从地板上爬起来,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咳嗽。在坠落的前一刻,叶烛用修为展开了玄妙的屏障,将况烟保护在其中。因此况烟没有受到伤筋动骨的损害,只由于撞击的震动让他没有站稳,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叶烛则是一副遗世独立的样子,完好无损地站在一旁。

在一堆房梁、瓦片和柱子的废墟里,张隅扒开一道缝隙,爬了出来。张隅原本头发就散乱,现在彻底披头散发了。张隅穿着的褐色直裾也被木刺扎出了许多窟窿,不过上面绣着的繁复的花纹不见损坏。张隅是修仙者,身体刀枪不入,不仅木刺扎不透,高空摔下来也没有断手断脚。

正在掸去自己身上尘土的张隅,感受到况烟深深的怨怼的眼神向自己刺来,况烟生性纯良,从来不会恶语伤人,这种怨恨的眼神就已经是他最强的抗议了。张隅讪笑:“况兄,你听我解释,这是意外,意外,我原本计划不是这样的。”

“怎么,你还有计划?计划创死几个人啊?”一道低沉的男声从暗处传来。这里本来是一间典雅华丽的酒楼,依山而建,赏景对酌,颇受大众欢迎。经过张隅的木鸢的破坏,酒楼的屋顶已经成了掩埋张隅的废墟,平整的墙面也断裂开来,靠近山丘的一面勉强留下大半,正对山丘、开有窗户的一面只剩不到半截。

张隅、叶烛和况烟此时都站在不到半截的墙前,而残破的屋子的里侧,聚集着原本来此宴饮的宾客们,他们被木鸢撞得缩到了角落里。

正是角落里刚缓过神的一位公子出言讥讽张隅,他从阴影中走出,华丽的锦缎蒙了灰尘不再炫目,腰间叮当作响的佩饰也已残缺不全,左手拿着一只玩具大小的木鸢,右手持握一把做工精致的折扇。

“我的木鸢!”张隅的目光一下子钉在了这人的左手上,甚至没看清这人的样貌,也没顾上反驳讥讽的言论,直接从怀中掏出木尺准备用武力夺回木鸢。

“还敢动手?!”贵族装扮的公子被张隅的举动点燃了愤怒,他将折扇和木鸢放在一旁,从破碎的桌椅中抽出宝剑,明晃晃的剑尖对准了张隅的木尺。

与此同时,酒楼的店家同样满脸怒气地找到叶烛,叶烛超凡脱俗的气质让人一下子就能注意到他。况烟连忙挡在叶烛身前给店家道歉,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三根黄澄澄的金条,交到店家手里。

店家拿到金条咬了一口,脸上的怒气变成了笑意,马上就要前去阻止张隅和贵公子的打斗。叶烛张开手掌做出了一个阻拦的手势,店家不解地看向叶烛,叶烛摇了摇头,店家还是不理解,不过遵从了叶烛的意思,没有再行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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