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脚步轻快地走向松涛院的书房。晨光熹微,映着她精心描画的眉眼和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昨夜世子爷并未因她的告发重罚沈棠,这让她心头窝火,但今早当值的仍是自己,而那个碍眼的沈棠被管事嬷嬷指派去清理积尘的香料库——这让她心头那点不快又消散了些许。
看来,世子爷终究还是更信任她这个伺候多年的老人。至于沈棠?不过是个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换上最温婉恭顺的表情,轻轻叩响了书房的门。
“进。”谢珩清冷的声音传来。
红绡推门而入,将茶盏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端坐案后的世子。他正专注地批阅公文,侧脸线条冷峻,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沉水香的气息在室内静静流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
“爷,您的茶。”红绡柔声道,声音掐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打扰,又能引起注意。
“嗯。”谢珩头也未抬,只淡淡应了一声,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公文。
红绡心中微定,垂手侍立在一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个方向,正是府里存放杂项香料和旧物的库房。
此刻的香料库房,弥漫着陈旧灰尘和无数种混杂、几近腐朽的气味。光线从高处狭窄的气窗透进来,形成几道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沈棠正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面前摊开着一个巨大的樟木箱。箱子里是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各色香料,大多已受潮结块,颜色黯淡,散发着一股霉味。她的任务是将这些香料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能用的筛净晒干,不能用的清理掉。
这原本是两三个粗使婆子几天的活计,管事嬷嬷却只派了她一人,且限今日完成。原因无他,红绡早晨“无意间”在管事嬷嬷面前提了一句:“沈棠妹妹手脚麻利,心思又细,香料库那些陈年旧物,怕也只有她能理得清。”
沈棠抿着唇,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并不柔弱的手臂,正用一把小银勺,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块结成硬壳的丁香。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空气里的霉味和灰尘让她喉咙发痒,但她强忍着,只是偶尔侧过头,用衣袖内侧飞快地擦一下鼻尖。
这工作不仅繁重,更重要的是对她嗅觉的折磨。过于浓烈混杂的腐朽气息,如同钝刀子割着她的感官。但她不能停,也不敢停。她知道这是红绡的手笔,是对她“安然无恙”离开世子书房的报复。
时间一点点过去,午膳的时辰早已过了。没人给她送饭,也没人替她。库房里静得可怕,只有她翻动香料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压抑着的、偶尔的咳嗽声。
终于,在腰背酸痛得几乎直不起来时,沈棠将最后一批勉强可用的沉香碎屑筛净,装进一个干净的布袋里。她撑着酸麻的膝盖,艰难地站起身,长长舒了口气。看着地上分门别类整理好的几小堆香料,虽然大多品质低劣,但总算完成了任务,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放松。
就在这时,库房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让沈棠不适地眯起了眼。逆光中,一个穿着桃红比甲、身形高挑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红绡。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看热闹的小丫鬟。
红绡手里捏着一方精致的丝帕,掩着口鼻,仿佛受不了库房里的气味,眼底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快意。她的目光在沈棠整理好的香料堆上扫过,最后落在那袋刚装好的沉香碎屑上。
“哟,沈棠妹妹,动作真够快的呀。”红绡的声音带着假惺惺的惊讶,慢悠悠地踱步过来,“这么快就理完了?看来管事嬷嬷说的没错,你果然是能干。”她的目光落在那袋沉香上,忽然“哎呀”一声,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就朝那袋香料歪倒过去!
“小心!”沈棠下意识地惊呼出声,伸手想去扶,却已经晚了。
红绡看似慌乱地挥舞着手臂,精准地打翻了那袋沉香,同时另一只手“不小心”带倒了旁边一个装着废弃霉变香料的破筐!
哗啦——!
细碎的沉香屑如同褐色的雪花,瞬间扬撒了一地,与破筐里倒出来的、散发着刺鼻霉味的黑乎乎香料废渣混在一起,再也无法区分!
“啊!”红绡站稳身形,看着满地狼藉,脸上立刻堆满了懊恼和歉意,“这……这可怎么好!沈棠妹妹,都怪我,走路没留神!你看这……这可都是你辛苦整理出来的呀!”她嘴上说着抱歉,眼底却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
沈棠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地上那一片狼藉,精心筛净的沉香屑被污秽的废料彻底污染,再也无法挽回。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上头顶,让她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辛苦了大半天的心血,就这样被红绡轻飘飘的一个“不小心”毁了!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红绡。那双总是低垂、显得温顺怯懦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燃着两簇压抑的火焰,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红绡被她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但随即被更大的恼怒取代。一个下贱的婢子,也敢这样看她?
“怎么?妹妹这是怪我了?”红绡脸上的歉意瞬间消失,换上了惯有的刻薄,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我都说了是不小心!难不成妹妹觉得我是故意的?呵,为了这点子不值钱的陈年旧料,也值得给姐姐我甩脸子看?真是好大的脾气!”
那两个跟着的小丫鬟也窃窃私语起来,目光在沈棠和红绡之间来回扫视,带着看戏的兴味。
沈棠胸口剧烈起伏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能冲动!红绡是世子爷身边的大丫鬟,深得管事嬷嬷信任,自己此刻与她硬碰硬,只会招来更严厉的惩罚。告状?谁会信她?谁又会为了她去得罪红绡?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的火焰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隐忍。她缓缓低下头,声音沙哑而干涩:
“婢子……不敢。是婢子没放稳当,挡了红绡姐姐的路。”
看着她重新低下的头颅,听着那卑微认错的话语,红绡心头那股因她刚才眼神而起的无名火才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得意和一种踩踏弱者的快感。她冷哼一声:“知道就好!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这满地脏污的,看着就晦气!”
她嫌恶地用丝帕挥了挥面前的空气,仿佛驱赶什么不洁之物,趾高气扬地转身,带着两个小丫鬟扬长而去。
沉重的木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刺眼的阳光和红绡得意的笑声。
库房里重新陷入昏暗和死寂。
沈棠依旧站在原地,低垂着头,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哽咽的声音,只有瘦削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一点点去拾捡地上那些混在一起的香料。细碎的沉香屑沾满了灰尘和霉变的污垢,曾经努力分拣出的那点价值,荡然无存。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酸痛的腰背;每一次呼吸,都吸入那令人作呕的混杂气味。
委屈、愤怒、不甘、还有深深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为什么?她只是想活下去,只是想抓住那一点点学习和改变命运的机会,为什么就这么难?红绡的恶意像无处不在的荆棘,稍不留神就会将她刺得遍体鳞伤。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尘,留下狼狈的痕迹。她抬起手臂,用同样沾满污渍的袖子狠狠擦去泪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
不能哭!哭有什么用?
哭给谁看?
这深宅大院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霉味、灰尘和她自己眼泪咸涩的空气呛得她又是一阵咳嗽。她强迫自己继续手上的动作,将那些污秽的混合物,一捧一捧地扫进破筐里。
收拾完满地的狼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库房里彻底陷入了黑暗。沈棠扶着墙,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自己那间狭小、冰冷的下人房。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提热水清洗。只舀了半盆冰冷的井水,胡乱擦了擦脸和手。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打了个寒噤,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坐到冰冷的炕沿,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小小的、简陋的妆匣上。她打开匣子,最底层,安静地躺着那个青玉小瓶——谢珩给的“清心丸”。冰凉的瓶身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奇异地平静了一瞬。
然后,她的目光移向了妆匣角落里,一个更不起眼的小布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样最普通、甚至有些干枯的花草——几片晒干的茉莉花瓣,一点薄荷叶,还有一小撮她从花园角落偷偷摘来的、带着清苦气息的不知名草叶。这是她仅有的、属于自己的“香料”。
她捻起一片干枯的茉莉花瓣,凑近鼻尖。那极淡极淡的、几乎快要消散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不够纯粹,不够馥郁,甚至带着草木的涩味,却在这一刻,奇异地抚慰了她饱受摧残的嗅觉和千疮百孔的心。
黑暗的房间里,沈棠默默地将那几样简陋的材料放在掌心,指尖无意识地揉捻着。一缕极其微弱、却无比坚定的香气,在她掌心悄然诞生。脆弱,却带着一种不肯屈服的倔强,固执地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松涛院书房。
谢珩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案头堆积的公务终于处理完毕。沉水香的气息一如既往地包裹着他,带来一丝安定。
他随口问侍立在侧的小厮:“今日府中可有事?”
小厮恭敬回道:“回爷,并无大事。只是……听说香料库那边,沈棠姑娘整理时不小心打翻了些陈年旧料,管事嬷嬷训斥了几句。”
谢珩闻言,动作微顿,随即淡淡道:“知道了。”他并未深想。一个婢女做错事被训斥,在府里再寻常不过。
他的目光掠过案头那盏早已凉透的茶,那是红绡沏的。他端起,又放下,总觉得今日这沉水香的气息,似乎……比往日更沉郁了些?是错觉吗?
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并未意识到,那缕在冰冷下房中悄然升起的、倔强的微香,正无声地诉说着另一个角落里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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