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的门开了。沈棠被引着走进去。
一股更深的寒意扑面而来。书房极大,却异常空旷。
靠墙是顶天立地的乌木书架,塞满了书卷,排列得一丝不苟。一张巨大的紫檀书案光可鉴人,上面除了笔墨纸砚,别无他物。地上铺着深色的绒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四壁雪白,没有任何字画装饰。空气里只有墨汁和木头陈年的冷香,干净、清冽,却也单调得令人窒息。
谢珩就坐在书案后。
他今日只着一身玄色暗银云纹的常服,更衬得肤色冷白如玉。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冷峻的额角。他正执笔写着什么,侧脸线条如刀削斧凿,专注而疏离。阳光透过高窗的冰裂纹格子,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影,更添几分不近人情的孤高。
周姨娘也在,她坐在下首一张铺着锦垫的玫瑰椅上,端着茶盏,笑得花团锦簇:
“珩哥这书房,真是…清雅脱俗,好生用功,难怪老爷总夸你。”
她放下茶盏,用帕子点了点唇角,目光转向垂首立在门边的沈棠,笑意更深,
“这不,姨娘瞧着你这院里也太冷清了,连个知冷知热、手脚伶俐的使唤人都没有。特意给你寻了个好的,模样儿周正,人也机灵,身家清白…就是年纪小点,红袖添香...正合适。”
她语气轻快,仿佛在送一件无关紧要的礼物。
谢珩终于停了笔。他缓缓抬起眼。
那目光,先落在周姨娘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像看一件毫无价值的摆设,冰冷、漠然。
然后,才像不经意般,滑到了门口那个穿着崭新水绿袄裙、垂着头、身体微微发颤的身影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书房里只剩下炭盆偶尔的噼啪声。
“姨娘有心了。” 谢珩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清冷脆硬,听不出喜怒。他放下笔,身体向后,慵懒地靠进宽大的紫檀椅背里,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木头。
“抬头。” 两个字,命令般砸向沈棠。
沈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死死掐进掌心烂肉未愈的冻疮里,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镇定。
她慢慢抬起头,目光却不敢直视,只垂着眼睫,落在谢珩玄色衣袍下摆精细的云纹上。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带着无形的重量和刺骨的寒意,在她脸上逡巡。从散乱的额发,到苍白瘦削的脸颊,最后,定格在她被迫抬起的眼睛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就在沈棠觉得自己快要被那目光冻僵时,谢珩动了。
他站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案,一步步走了过来。玄色的袍角拂过深色的绒毯,无声无息,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他在沈棠面前站定。
冰冷的手指,带着玉石的质感,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掐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的下颌骨捏碎!沈棠痛得闷哼一声,被迫完全仰起头,对上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深邃如寒潭,映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片能将人溺毙的冰冷和审视。他微微俯身,距离近得沈棠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清冽的墨香和一种更冷的、仿佛来自雪山的寒意。
“姨娘倒会挑…” 他薄唇轻启,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字字淬着冰针,直刺沈棠心底,“可惜了…”
他冰凉的指尖摩挲着她下巴上被掐出的红痕,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住她被迫睁大的眼睛,那里面还残留着惊痛和竭力掩饰的倔强。
“眼睛太亮…” 谢珩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
话音未落,他猛地甩开手!
沈棠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带得踉跄一步,下巴火辣辣地痛,耳朵里嗡嗡作响。
“滚去擦地。” 谢珩已转身走回书案后,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疏离,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
“里里外外,角角落落,给我擦干净。别让我闻到一丝…脂粉味。”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重,像是要碾碎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
周姨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堆得更满:
“珩哥就是爱干净!好好干!” 她起身,意味深长地瞥了沈棠一眼,扭着腰肢走了。
书房里只剩下谢珩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沈棠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压下眼眶里屈辱的酸涩。
她默默转身,走到门边。一个沉默的小厮已经提来了一桶水和一块抹布,放在门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冰冷的水,瞬间淹没了沈棠刚抹了药膏、依旧红肿溃烂的双手。那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咬着牙,将抹布浸入水中,拧干,然后跪在冰冷坚硬的绒毯边缘,开始一寸寸擦拭光洁如镜的青石板地面。
水很冷,像无数根针扎进骨头缝。抹布很糙,摩擦着冻疮裂开的皮肉,很快,浑浊的污水里就晕开了丝丝缕缕刺目的鲜红。她跪着移动,膝盖很快被坚硬的地面硌得生疼。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她拧动抹布的水声、自己粗重的呼吸,还有书案后偶尔响起的、不疾不徐的翻书声。
谢珩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这个跪在地上、双手染血的“通房丫头”视而不见。
沈棠跪着擦拭青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混合着眼底强忍的湿意滑下。下巴被掐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刚才的屈辱。
姨娘的威胁,小桃蜡黄的脸,还有腹中那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甜梦散”之毒,像沉重的枷锁套在她脖子上。
她擦到靠近书架的一个角落。光线有些昏暗。粗糙的抹布擦过一块青石板砖的缝隙时,似乎勾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她没在意,用力一扯——
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用暗红色粗糙布料缝制的、鼓鼓囊囊的小香包,被她从砖缝深处勾了出来!掉落在她染血的抹布旁边。
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甜腻、甜得发腥、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气息的古怪味道,瞬间钻入沈棠的鼻腔!
她从小在乡野长大,对草木气息极其敏感。这味道…不对劲!绝不是寻常的香料!
她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用沾满血污和脏水的抹布飞快地将那小香包盖住,然后借着擦拭的动作,手指颤抖着,极其迅速地将它攥进手心里!
冰凉的布料贴着滚烫的掌心,那股甜腻的腥气似乎更浓了,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
她死死攥紧,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继续擦拭的动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飞快地瞟向了书案后那个玄色的身影。
谢珩依旧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侧脸在光影里显得冷硬而专注。似乎对角落里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就在这时,窗纸上映出了另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像是那个沉默的小内监。他走到书案边,似乎低声禀报了什么。
隔着一段距离,沈棠听不真切,只捕捉到几个冰冷的字眼,随着风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新来的…盯紧…”
“…若向…姨娘传信…”
最后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铡刀,清晰地落下:
“…就地…绞杀。”
沈棠擦拭的动作猛地一滞!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在四肢百骸。她攥着那枚毒香包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越过冰冷空旷的地面,穿过弥漫着墨香与死寂的空气,她的目光死死锁在书房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棂上。
窗纸被屋内的灯光映亮。一道颀长挺拔的、属于谢珩的剪影,清晰地投在上面,如同悬在生死之间的一道黑□□碑。
沈棠的呼吸窒住了。
攥着毒香包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