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秦夫人的衣角刚抹进屏风，清鹤便凑了上来，俯身蹙眉指了指后房，似有难言。
“怎么了？”秦素话虽如此说着，但还是起了身，随手披了件鹅黄的长衫，走出了内室。出了内屋，清鹤才四下一扫，避了人与秦素道，“容青像是受了惊吓，近不得人了。”
“受了惊吓？”秦素心头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不容清鹤细说，一马当先往清鹤原本所住的后房去了。
清鹤所居的房门窗棂镂满了菊花，因而这也被宫人门称作菊字房。心彤自昨儿便一直守在菊字房中，喂水盖被，拢火添碳，看护了一整夜，今儿早一摸容青的额头，可算是不热了。可人一睁开眼睛，便飞快地捂着被子，躲到了墙角，死死地避着她。眼睛不看人，耳朵也似了摆设，便是芷兰来了，提了娘娘也不见他有别的反应，只一味地躲人。见其如此，更是无人敢提陛下。
心彤这时候正咬着唇，眼睛肿的厉害，嗓子带着哭腔与芷兰道，“我知道这是怎么了。我们村的小花被她父亲卖给村里的恶霸抵债之后就是这个样子。不吃不喝，不说话不看人，没两天就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
“好了，”芷兰呵斥她道，“这是在宫里，别忘了哭哭啼啼的忘了规矩，左一句家里右一句村里。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娘娘眼看着就来了，你且紧着些。便是娘娘仁善也不容你放肆。别以为往日小惩大诫便是极刑了，拔舌抽筋砍头拨皮，真以为宫里是你家呢，把哭憋回去，脸上擦干净。”
“咳”清鹤陪着秦素在外头站了会儿了，听见芷兰说到刑罚之事，侧眼一望秦素，不由干咳一声，以示警醒。
秦素原不想进门与容青相对，可心彤之言确是字字肺腑。若真如此……秦素推开门，一眼扫去，只见床边墙角窝着一团被子，露出一点头发，颤颤巍巍，竟有些许可爱。
“娘娘”芷兰上前一步，眼看着清鹤把门关实了，皱了下眉开口道，“您来了。”
“我来看看他。”秦素说着便往容青躲藏的墙角走了几步。
容青垂着眼，蒙在被子里，如虫茧般挤在墙角处。明明想要躲藏，耳朵却支棱着，心也紧紧绷着，不肯漏过一点。秦素每上前走一步，他那茧子便跟着颤一回，秦素走了四五步，他那茧子便颤了四五回。
秦素站在离床一丈远的地方便停下了。虽然还离着不近的一段距离，但她已不忍上前。宫中长夜寂寥，派系倾轧相斗……虽有人羡之爱之，亦有人厌之逃之。更别提不慎卷入，非其所愿，一夜之后竟成噩梦之事。
“心彤芷兰与我出来，至于清鹤。”秦素转身往门外大步而行，行至门口，方才吩咐道，“你且先照看着他。也不必急功近利，若他怕人，就离远着些。一应吃用，皆从千福宫的账里走。”
清鹤矮身答了声是，还未起身，便听秦素继续道，“还有，这屋子以后就给了容青，你换个地方吧。”
“奴婢谢娘娘体恤。”清鹤知道容青这样子一时是挪动不得了，自己挪倒好些，不然借住他处总是不便。
秦素出了门，迎着湿寒的冷气叹息。万没想到，陛下竟会强逼于人。看那容青的样子，不知受了多少的委屈。容青与她虽不常见，但总归是她秦素宫里的人，甚至还很喜欢那个腼腆羞怯性子。可陛下终究是陛下。若算上秦太后的关系，更是自己的表弟，又待她一向不错。身份如此，关系如此，便是怪也怪不得。更何况，还有那一小堆金子，想来也是上了些心的，当初那跳湖的沁如身边可是半点东西都没有。
总是孽缘。
“心彤，你先回殿里看看秦夫人，就说我这儿又些许宫务，等等便回去。”支走了心彤，秦素转过脸来与芷兰道，“你去万寿宫一趟，找宣城公主，求她帮我堵住何越等人的嘴，叫陛下一时别想着找容青。”
“是。可若公主殿下问起为何，奴婢是否要直言相告。”芷兰也知道容青这样子若见了陛下，只有死路一条。可宣城公主是何性子，便是近日与秦素走得近些，也未必要帮忙买通近侍，瞒着陛下。
“若她问，就说我心眼窄，见不得自己宫里的人受宠就是。”秦素想了想，又吩咐道，“算了，不必她问，你从头与她讲明便是。总归是我宫里出去的人，不能眼看着不明不白的死了。”
“是。”芷兰低头应了声，“我必赶在娘娘与夫人去前与公主殿下说明了，绝不耽误娘娘的事儿。”
“还有，”秦素见芷兰应了声便要走，又上前一步与她挨近了道，“前些日子那个落水的宫女，你还记得是哪一宫的？”
“是武美人宫里的大宫女沁如。”芷兰一愣，不知为何提起她来。
“你回来的时候，绕个远，给她宫里的人递个话。把她走青云路的事儿透过去，叫四下的人传起来。”秦素半垂了眼，阴沉的天空没有半丝阳光，“武美人心气高，性子又冲动。想来她也会些委屈，不过若是云齐好些，日后也能有个名分。”
“奴婢明白。”芷兰一听秦素这祸水东引的招，心里不觉一颤。陛下身边的人见得多了，嘴又严，沁如侍寝的事儿武美人倒现如今还不曾知晓。这事儿捅出去，真如马蜂窝一般，一个不好便会坏了一条人命……芷兰念及此处心中一惊，若虐罚之下当真出了人命，武美人便是众矢之的，宫里这一摊静湖便会掀起翻天大浪。众人目光集聚在此，陛下的目光也会被此吸引，那容青自然也就没人再记得了。
“奴婢去了。”芷兰躬了身弯了腰，眼睛看着地砖，一步步退出了千福宫。
眼看着芷兰去了，秦素眨动了下干涩的眼抬头仰望。低沉的天幕，湿润的水汽，还有这不甚明亮的天空，无不召显着即将到来一场大雨。也不知这场雨来得会有多大。
“娘娘。”被心彤挤出来的奚香端着盆，见秦素一个人站在外面仰头看天，脱口而出唤了一声。可看见秦素扭转过来的脸，又隐隐有些说不上的后悔。虽不知是为什么，但很快便被奚香错了过去，又扬了张温润的笑脸，与秦素道，“秦夫人已洗漱得了，正在梳妆，还问过娘娘呢。”
“嗯。”秦素实在无心应付奚香，听她说了，更觉烦闷。每遇不如意事，秦素便愈发想一个人待着。可她出来的时间不短了，已是颇惹人疑，再行躲藏，便是明诉苦闷了。旁人便罢，总不能叫秦夫人也跟着担心。
心下虽如此想，但秦素还是暗暗厌恶了提醒自己的奚香，许一开始秦素便不喜汲汲营营往上攀附之人，这时候不过印证了她原本自言书写的厌恶罢了。
叹了口气，秦素还是转回了正殿。秦夫人着了一身深绿绸裙，原本似乎在看秦素的收拾，听见动静一回头，见是秦素，脸上自然便带了笑。
“求雨回来了。”秦夫人透过镜子对秦素一笑，略过她微微发白的唇，拿了一对朱红耳环道，“你这匣子里东西倒是不少，只是太过寡淡，不是青绿之色，便是黄白等物。我看来看去也就这套珊瑚珠亮堂些，可与你也有些老气了。”
秦素一时没缓过来，闻言微愣，脚步也迟疑了些。又听得秦夫人继续道，“你年纪轻，长得也白，平日里不为旁人，就是自个儿也该粉嫩明亮些。以前我常告诉你稳重，可现如今倒又有些悔意。早知今日，当初便该惯着你玩乐，等你老了，记起家来总是快活些。”
“说得好像谁受了老大委屈似的。”秦素低头一笑，走到镜前，先挑了些许胭脂晕在眼睑唇上，压了压眼底的青色，又敷了层粉，才一边拿着深黛远画眉峰，一边说道，“在家规矩些本就是好事。若真如娘所说，在家惯了个混世魔王的性子，那进了宫不得把人憋死。”
“再者说，”秦素对镜自照，总觉得不对，又转过脸叫秦夫人帮她看着，“娘看看这眉峰可化深了？”
“倒是深了些，粗的很。”秦夫人定眼一瞧也觉得不妥，拿着棉棒沾了水，轻轻替她擦下去些，“你这手向来重得很，又不爱丫头们化。昨儿我看着还像个样子，今儿怎么又如此了？”
“若非见人，我是能省便省的。”秦素顺嘴回了句，又转回去道，“再者说，我若刁蛮任性了，在外人看来是丢咱家太后的脸，在太后看来，丢的是爹娘的脸。”
“我的脸倒还罢了。你爹的脸早在陛下做太子的时候丢完了，也不差这一回。”听秦夫人又说及此处，秦素终是觉出了些许疑问来，“听娘这口气，爹可是在外头不折腾，回家折腾了？家里的姨娘可是让娘堵心了？”
一听此言，秦夫人原本撑着的脸立时落下半边来，一双眼也顺着落到了地上。
“家里的事儿，倒不用你多操心。你是贵妃，是陛下的枕边人，是咱秦家这一辈在宫里唯一的一个。有你在，便是论到族里，也没人敢给给我不尊重。”秦夫人说了好长一句，方才道，“万事不能求全，有了这么好的女儿，我此生足矣。不过秦家总要有后，我已与你爹说过，这回回了京，就给他们母子一处院子，平日也不必相见两厌。”
秦素闻言也是一默。秦夫人膝下只她一个孩子，爹心里虽有她娘俩，但更有香火传承，子嗣后继。更是一心想要个男孩。进宫时后院的姨娘已是待产，如今这孩子也有三四岁了。
“娘做得是。”秦素想了想，还是把刚刚想出的手段咽回肚里。虽隔了个孩子，但爹娘之间并未忘情，她教亲娘使手段容易，可这心便相互有了提防。想一想还是作罢。
“做得什么是，不过是无奈而为。”秦夫人吸了口气，抬头又看向秦素，“我女儿过得好，便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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