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教习坊的女官便早早来了，跟着的还有一个脊背拔直，体态万方，行之有韵的女子。
“她是？”进得门来，首见的人便是清鹤。清鹤一见那穿着身着定式皂袍的姑姑，便知是昨日说好的教习史岑，而那后头跟着的这个着实引人，尤其是年纪还并不大。
“这是舞房的翩跹姑娘，舞技、仪态都是上等。久慕贵妃娘娘慈名，昨儿听闻娘娘传召，缠了我一夜，求我带着。我想着她身上手里功夫不错，或能得了娘娘青睐，又一时不忍，便叫她跟到这儿，若不行再叫她回去不迟。”史姑姑颧骨颇高，一双细眼似眯未眯，嘴也小的很，只看面相便不好相处得很。
清鹤闻言又细细打量了遍翩跹，只见她依言一福，落落大方，柔媚中带着一股罡气，将刚才所言尽是认了。
“这事儿还得等我回禀娘娘才是。”清鹤不敢应承，教坊里的女子等闲并不踏足娘娘们的宫室。若是进了，多半会流出些言语来。姹紫嫣红的资历在前，这翩跹二字也不知会引得人如何遐想。
“劳烦姑娘了。”史姑姑点了头，翩跹也跟着矮了半截。
“应该的。”清鹤随口应了声。来至正殿中，正见秦素歪着个身子，手里端滚热的糖水，腰上缠了一圈金戈铁马的封带，恹恹地与容青说话。
“……后来那亲生的女儿找回了家，见着了夫人。夫人还相信那个积年的老嬷嬷，并不肯信。那亲生的女儿无法，只能撸了袖子把手上的胎记给夫人看。那夫人见了，知道自己亲生女儿流落乡下，为奴为婢，辛苦一生。那个冒牌货却占着小姐的位子，享尽富贵荣华。大怒至昏厥。”容青讲到此处，捧起杯子，含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方才继续道，“醒了后，叫人帮了那老嬷嬷和那个婢女之女，送至衙门，使钱将亲女的卖身契拿了回来，母女团圆。”
“这故事颇俗。虽说的是天道有眼，善恶有报。可这两个女孩却是无辜。不过若依着我说，可能更要残酷些。如那亲女被养得贪婪粗鄙，畏缩不堪，而那婢女之女因被夫人教养得含，反而聪慧知礼，一派大家气象。那夫人虽不舍亲女，但亦不舍膝下养了十数年的女儿，只得将两个都接到身旁。但终究看不上那乡间奴婢养大的孩子，只得舍出大笔银钱，将其嫁入富贵人家，也算是母女一场，求个心安。”秦素听完容青所讲，便加了几句，“这编故事的人也不想想，若真有其事，谁又能舍得下自己养了多年的孩子？谁又能看得上愚蠢之人教养出来的女儿呢？”
容青这一早便被秦素叫来讲故事，只是他知道的少，偶有听过几个戏文，也多是俗烂至极，全是些叫人为善的大道理，乍听起来倒是大快人心，可叫秦素这么一细究，倒不禁推敲了。
“娘娘说得是。”喏喏点了头，容青愈发有些不自在了。原讲着故事，话多了几分，也不甚拘谨了，可被秦素这么一驳斥，又缩了回去。
这一幕，自然也落到了秦素清鹤眼里。
秦素尝了口苦茶，不甚在意。容青已是被她娇养得够久了，不说奴婢，便是宫妃贵人，也没那个半点委屈不受的，甚至陛下，且不说做太子时如何煎熬，便是登了基也没几天安稳日子。只说西北，至今都不甚清净。
“来了？”秦素与容器说完了话，方才转头与等候许久的清鹤道。
“是。不过，还跟了一个姑娘，叫做翩跹。”清鹤话音刚落，就听秦素轻笑一声，动了动身子，扯了个毯子盖在身上，随口道，“这名字好。学舞的？”
“是。来教习的史姑姑特意赞了她的。单看身段也是下过苦工的，腰细。”清鹤这一晚上已是缓过来了，又见秦素心情颇好，也多了句嘴。
“腰细？能有咱们容青细。”秦素的眼睛在容青身上一转，调笑这问了一句。
容青一听此言，羞涩不堪，只觉脸红的厉害，连耳后都热了。若论男子，容青这身子确实瘦弱得厉害，可若与女子，便又不能比了。
“这倒不知，只是必然柔得很。”清鹤见容青困窘，也不再调笑，转而正色道，“她明言求见，只怕是有心而来，要借娘娘往上爬。”
“明摆着的事儿。昨儿那半路出家的沁如都得了咱陛下的赞，前头又有得了分位的两个才人做榜样。她们心思浮动些，想上进，也是常情。”旁人也便罢了，那沁如昨日的风头闹得着实有些大，一个半路出家的都能勾了陛下的心。这练习多年的，不喜出头露面也便罢了，若早心向往之，又如何能压下性子，不四处求找一番？
“叫她们进来吧，我见见。”秦素一边说一边阖了眼，手抚小腹，眉心微攒。
“是。”清鹤点头退了出去，刚出了殿门便被芷兰截住了。
“等等，内教坊的人怎来了咱们宫里？”芷兰皱着眉。昨儿就一天没跟着出去，今儿这宫里头竟来了这些个不干不净的，娘娘今儿又精神不济，真真是上赶着生是非。
“昨儿娘娘吩咐了要找个教仪态的嬷嬷，没想到又跟着来一个。我刚禀了娘娘，娘娘正叫我传呢。”见芷兰相问，清鹤也不好不答，只得捡着说了，“那我先去了。”
芷兰见她颇急，只好让了路来，推门进殿。
“娘娘怎样了，可还难受？”芷兰进了殿，把手里的小暖炉奉了上去，顺道摸了摸秦素的手。果然冰凉。
“倒也不甚疼，只是浑身没劲儿，腿也软。”芷兰的手温热，秦素颇有些眷恋，但也不挽留，抱着暖炉任她离去。
“既如此，娘娘更该安歇，那旁的人，不见便不见了。”芷兰已有所指，淡淡说了句。
“自己一个更是闷着。况且那内教坊中人才辈出，能得着机会攀着我这儿的，更是其中翘楚。见见无妨。”秦素闭着眼，环抱暖炉，心内已有了决断。
“是。”芷兰见秦素坚决，便也不再说，一回头见着屋里立得跟根柱子似的的容青，微微一愣，继而点了下头，又转回头来，蹲下身子将秦素身上的毯子收拾齐整。
又过了一会儿，秦素迷迷糊糊都好像睡着了，方才听见外头清鹤禀报，说人带到了。
“进。”秦素动了动，一睁开眼便看见了进来的两人。真是美的愈美，丑的愈丑。那年纪颇大的姑姑一脸凶相，而高挑婀娜的又风情别致，柔中有硬，就算放在后宫之中也算个数得着的美人。更可贵的是，这翩跹身上无半点庸俗之气，脖颈拔直，看着颇有几分风骨。
见礼毕后，秦素的眼睛便落到了史姑姑身上， “我这有个老实孩子。人倒是懂事听话，可用得紧。不过在底下蹉跎久了，受了不少委屈，说话做事颇有些畏葸害羞。听说姑姑老练，又会调教人，特意请来，就是为了帮帮他。”说着便召了容青近前，“他叫容青，只是史姑姑。”
“娘娘说的是，奴婢必然尽心尽力。”史岑弯了弯腰，一双眼眯起来更细，转向容青，“见过容公公。”
“史姑姑。”容青自听说秦素要找个人调教他，心里便怕得紧，刚看见人，心里又是一突，直到听了秦素话中的回护之意，这心里的波澜才平复了许多，也不甚惧怕了。
“你且带史姑姑去看看屋子，熟悉熟悉。日后便上半日学习，下半日来服侍便是。”秦素打发走了容青，转过头又看向翩跹。
“奴婢内教坊舞女翩跹，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翩跹头上的舞蝶下有流苏，精细雅致，别有一番韵味。
“起吧，我这儿也没许多规矩。”秦素说完喝了口水，滚烫的红糖姜枣茶已放得温热，正是入口的时候。饮近半碗，秦素紧了紧小腹上的毯子，放下茶汤道，“说起内教坊，紫、朱两位才人你可知道？”
“奴婢与两位才人虽见过几面，但却并不相熟，只是她们的喜讯传开后，听过些许旧闻逸事罢了。”说道此处，翩跹低头一笑，低了声音道，“紫朱两位才人，贵便贵在一母双生，同莲并蒂，又特意教养过，打扮举止越发相似罢了。”
“说着简单，寻却难寻。虽是一样的容貌，但却未必有一样的性情，一举一动皆要相互迁就，日久天长，也是不易。”秦素虽暗赞过翩跹容貌，但这一身蓬勃向上的野心着实也让她不愿与之多言。
只是这人还有用。
“那她们舞技如何？”秦素又问。
“内教坊中不过中上。”翩跹脊背又直了些。
“昨儿的亭中鼓，你可知道？”秦素再问。
“虽未曾看，但沁如姑娘的舞技师傅倒是相熟，前些日子也曾见过姑娘练功。实话说，不过尔尔，只是样式衣装新奇了些。”翩跹面上带笑，头也直了些。
“那你必是上等了。”秦素颔首，见翩跹满脸自矜，不曾推拒，不由道，“既如此，我也想见见这最上等的舞技是如何不同。”
“喏。”翩跹抬手应喏，矮下去的身子已是软软地折出了三道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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