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明堂外。
“周公公。”周常一回头，正见一宫装女子款款而来，定睛一看乃是宣城公主，忙弯了腰，“老奴见过殿下。刚便听得喜鹊叫，不曾想竟是殿下来了。”
“周公公惯会夸我呢。”宣城眼睛落在周常怀里的一堆卷轴上，状似无意地问他，“怎么这么多字画？也没个有眼色的帮着些，毕竟不是年轻时候了，总要估计这身子。”
“这不是要翻修么。各处都忙不过来，不过几件东西，我这老身子骨还能拿得。再说，”周常叹了口气，露出个无奈的笑容来，“我还能在这宫里呆几天呢。若陛下仁慈，许是过些日子能怜惜我这老骨头，叫我去陪着先帝。
“周公公伺候了父皇一辈子，父皇泉下有知，必要公公安度天年的。”宣城安慰了一声，又道，“这里外收拾得人仰马翻的，看来我必是扑了个空了。公公可知陛下此时再何处？”
“殿下真是高看我了。老奴如今不过能做些杂事，怎敢猜度陛下的心思。”周常弯腰捧着画卷的手臂有些发麻，不觉晃了晃。
宣城见此，颇有些歉意，“劳公公与我叙话许久，可惜我这身边也没个人，不然还能帮把手。您且去吧，我自己个儿碰碰运气。”
“是。”周常点头哈腰地退了几步，方才抱着那一捧的东西去了。站在原地的宣城，脸上也渐渐失了笑，颇有些同情和黯然。
回身牵了马，靴子踏在熟悉又陌生的青石板上，宣城忽然有些恍惚。好像先帝还在，就在那里边坐着，一如往昔。而她与先帝，虽隔着墙，虽仍埋着诸多心结，但却知道，只要走进去，她们父女俩就能互相看上一眼，说上几句话。
宣城本以为她与先帝这辈子的泪水都在灵堂上哭完了，可仅仅见了宫墙，就已是鼻子发堵，心思低落，再理会不得别的了。
宣城牵着马走了许久，一抬头，才发现自己走到了千福宫外。太子登基之后，秦昭妃也成了太后，据说这屋子给了秦家的表姐，新封的贵妃秦素。
秦素听闻宣城公主来访的时候，正窝在床上看话本。
“宣城公主。”秦素坐起身来，由着芷兰捋顺颇有些压扁的头发，眼睛落在清荷迎风的窗纱上，可惜这纱不透，看不清外面的景象。
“可请进来上了茶？”秦素未曾想到会有客，这一头青丝早拆了大半，要能见人，总需些时候。让人久等已是怠慢，若礼数再不周到些，只怕人家会以为是故意做的下马威。
“已是请进来了，沏了今年的新芽，又把咱后院里那只兔子抱过去了。”芷兰所性拆了旧髻，将头发大半披将下来，松松垮垮地挽成环状，用金钗定住了。
“昨天那只跑出来的兔子？”秦素一楞，“那不是厨房养了做菜的。”
“可不是。”芷兰提及此处也忍不住笑，一边手脚不停地用金丝把头发固得紧实些，一边笑道，“还不是心彤那个淘气的，偷了兔子去玩。人家殿下来的时候，那兔子正站在门框子上等着，见了人也不知道躲。又兼早上刚洗过，还算干净，宣城殿下以为是咱养着玩的呢，就抱到屋里了。如今心彤还被清鹤罚在墙角跪着呢。”
“确实该罚。”秦素闻言也是忍笑轻咳，“幸而是个兔子，若是哪日牵了马、捉了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想上沙场呢。”
芷兰手快，这两句话的功夫就拾掇得能见人了。秦素拿了镜子一看，虽有些慵散，但还算能见得人。遂点了点头，披了架子上戏蝶的外衫，出了寝殿去。
秦素进门的时候，宣城已把那兔子扔在了桌上，独坐一旁，颇有些寥落。
“贵妃娘娘。”宣城听得外面通禀，抬头起身，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
“公主殿下。”秦素跨进殿来，身后跟着的芷兰忙上前去，抱起兔子。这才看见紫檀桌上落了一滩水迹，还有两粒黑褐色的东西。
芷兰不由看向宣城身上，悄悄打量。倒是宣城颇还大方，“这小东西可真聪明，刚一个劲儿的往外跳，我抱不住就放下了，谁知他是要做这坏事。”
秦素闻言颇有歉疚，“总是我管教不严。”
“如何相干。”宣城以为秦素说的是兔子，秦素说的却是心彤。只是这个中缘由引人笑话，故而只好避而不谈，侧身向外道，“今日日头颇好，殿下可愿走走？”
“自然是好。原也没想叨扰贵妃娘娘，只是路过此处，想起娘娘晋封至今还未曾恭贺，一时愧疚，忙赶着来了。”宣城也不好说她这腿是走顺了路，幸而秦素大喜未贺，也算是个冠冕的借口。
“何至于此。我与殿下如今也是亲上加亲，互相撕扯扯着虚礼也繁累，不若姐妹称之。”秦素见宣城点头应了，温婉一笑，引着走了两步道，“我原未曾想陛下竟将太后故居相赐，骤然住了进来，心下惶惶。就如此次册封，实乃出人意料。”
“表姐日后就慢慢习惯了。”宣城环视院内，虽大体还是原先的影子，可细处已是处处不同了。
心彤跪在墙根上，面对着墙，头上还顶了一碗水。这水是芷兰收拾了客厅之后新加上的。幸而那兔子有些廉耻，没拉在宣城公主的怀里，否则此时她头上加的就不仅是一碗水了。
“谁？”身后传来动静，心彤不敢动，只能顶着满满的水，盯着面前的墙面问。
“我，容青。”容青走到她旁边，蹲下身来，悄悄从袖子里掏出两块小圆垫子来，低声道，“我给你拿着水，你把膝盖垫上。这地凉，怕是容易跪出毛病来。”
“你自己来的？”心彤不动，横着眼睛看向容青，“你快走吧。和上头姐姐们耍心眼，你是也想跟着受罚不成？不过区区一个时辰，我挺挺就完了。你在这儿时候长了，怕是他们又要多心，以为我偷奸耍滑，还不如老老实实受完了呢。”
“嗯。”容青胆子本就不大，见心彤硬气，又把小垫子藏了回去。要走又心有不忍，还是心彤催他，“快走快走，你在这儿，更让那新来的几个笑呢。什么东西，明明是我们先跟在娘娘身边的，不过是混得时间长了，有了点品阶，还会告状了。你怎么还不走啊，闲了不是，一会儿我把水洒了，就是你惹的。”
容青听她说那几个新分来的宫人时，还想要劝上两句，又听着心彤吓唬他，不由挂了笑道，“没事儿，你去告，我陪你跪着。”
“傻子。”心彤横他一眼，不知怎地觉得眼睛酸得很，好像隐约有些湿润，但紧接着，又赶容青道，“你帮我烧点热水，等会儿我敷敷膝盖。”
“好，那你忍着点，我去给你烧水找药。”容青嘱咐了一声，站起身来。
身边的温暖散去，脚步声愈来愈远。心彤死死地瞪大眼睛，可鼻子酸却得不行。天上明明挂着个明晃晃的太阳，可她却觉得好像有水滴落下，打在了她的面颊上。
“下雨了。”秦素也未曾想到，不过走了两步就碰上了雨，所幸到处都是屋子，两人往侧殿一躲，看着外头太阳高悬，却淅淅沥沥下起了还不算小的雨。
“是啊，谁能想到呢。”宣城与秦素相视一笑，转头打量起这屋子来。正堂摆了白玉嵌的白鹤青松，两边对面各摆了一只鹅黄色的细长颈圆肚花瓶，一旁的多宝阁上，又两两三三放了几处玩物，也是多有不搭，红珊瑚和翠玉白菜摆的近，紫水晶旁又放了块枯木……也不知是谁收拾的，真真是胡乱得紧。
宣城勉强克制了笑意，扫了眼秦素。却见秦素安泰得紧，正正经经地解释着，“这两日事忙，也没好好收拾收拾。底下奴才估计是把我那小库房搬空了才填得稍微能看了。也是我倦怠，倒叫你见笑了。”
“这有什么，你是没见过那起子没见识的小户，满屋子都饰了金，恨不得把那金子烫在脸上，好告诉人有钱。”宣城一开口，秦素便听明了意思。这是讽刺钱充仪呢。听闻钱充仪出身商户，锱铢必较，但凡封赏都看得死紧。这两日迁宫，还特地遣底下奴才去内府说，是件东西都必要镶金嵌银，传出了好大的笑话。不曾想，宣城公主进宫半日，便已有听闻了。
“都是俗人么。”秦素随口应和一声，引着宣城往里走，里面倒是清爽了许多，不过摆了个一床一榻，并半人高的梨花木柜子罢了。
宣城一进了内室，面上的笑便卸去了大半，眼睛落在那靠墙摆着的紫檀拔步床上便出不来了。秦素一见，细细打量了下，这东西宫中不少，算不得极好的。不过也非她原有的物件，原以为是内府后搬来填屋子的，看这样子，莫不是秦太后以前的东西。
“竟然还在呢。”宣城略有些感慨，抬头打量了圈，方才回身与秦素道，“我小时顽劣，有次不小心打碎了先帝赐给陛下的砚台，怕挨母后的罚，就把拿着碎了砚台进了间屋子，藏在了床脚下头。”
秦素点头听她继续道，“当时宫里头人多。母后身边也有一心向上的，这就是她的屋子。我当时藏的时候还好，没人看见。当时母后命人找了半日不见，都快死心了，却有个太监看见这床底下一团墨，继而就被翻出来了。”
“后来她进了慎刑司，我以为我可以放心了。可只隔了一天，陛下便与我说，那日他和何越都看见我打翻了墨砚。因我是他的亲妹妹，他不忍我受罚，才帮我瞒下了。可这种事可一不可二，早晚有露的一天，叫我日后慎行慎独。”宣城讲到此处忽然愣了下，而后想起身边还站着个秦素，忙又转过来歉意道，“叫表姐看笑话了。”
“妹妹天真烂漫，又有陛下疼爱，我羡慕还来不及，怎会笑话。”秦素这话是实话，她虽有兄弟，但却同父异母，各自养在姨娘膝下，年岁又差的大。虽是血亲，可平素并无往来，连普通亲戚都不如。
“对了，听说表姐父母被陛下特召入京，又恩升一级，想来不日表姐就可与父母相见了。”秦素闻言一愣，这消息她倒不曾听闻。陛下这些日子也只在册封皇后那日去过一次中宫，平日又与她少有往来，见不着倒也罢了。太后倒是日日见得，怎也未曾听闻。
“看来表姐还不曾得知。想是我说漏了嘴，原是陛下要给表姐个惊喜。”宣城打趣了句，见秦素面上无半点娇羞之态，反而有些感念，不由心下暗奇。她宣城也在宫中二十年了，这样的嫔妃倒是少见。
正想着，便见清鹤进了来，原是外面的雨停了。只见她深施一礼，起身与秦素道，“中宫刚来了旨意，各宫分封已毕，自明日起各宫按制于中宫行礼觐见。”
秦素点头，这平静日子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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