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弦并非是美而不自知的人,相反,这么多年各路人马的耳提面命,让她以一种极为“被迫”的方式,知道自己外貌上的优势。
诚然,美貌会成为人生道路的捷径之一,但美貌带给她的麻烦远远多过便利。
初弦仍记得自己念书那会儿,不少邻里质疑她能念少年班全凭一张脸,实在是太过荒谬及莫须有的罪名,那会儿她才多大,就有人说她和初思长得像,一看都是魅惑人心的“狐媚子”。
大人们便罢了,小孩子的恶意最为可怖,初弦小时候比现在还要哑巴,受了欺负也不会说,等到黄立勇发现时,手肘留下的伤口好得七七八八。
黄立勇性格冲动,差点拎着菜刀杀去乱嚼口舌的那户人家,直把人家小孩吓得哇哇大哭。
“微姐和你开玩笑呢,以后不说了。”
乔微笑着搭手在她左肩,缀了一圈儿猫眼绿的手指替她拢起碎发,后颈一小块皮肤雪白如净色的玉,没有一处不精致不完美。
她喟叹似的语气:“我见过的亚洲人里,就你的头骨最好看。”
面对如此真切直白不含任何水分的赞美,初弦微微愕圆了唇,无言以对地笑起来。
抱着礼尚往来的友好礼貌,初弦诚恳道:“微姐很漂亮,真的。”
谁料乔微根本不吃她这套,她理所应当地点头,“当然——不知道你发现一个怪现象没有,这回跟贺总出行伦敦的人,没一个长相有缺陷的。”
初弦倒是没留意,迟疑着点了下头:“......是吗?”
“有机会再给你介绍,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吧。”
她刚要把手机装入手包,不防屏幕弹出消息,掌心里震动一声。
奶白色的漆皮圆头小皮鞋顺势一停,她歉意地对乔微道了句“抱歉”,模式调至静音后,才打开微信。
Z:昨天忘了问你,你去伦敦出差,是把初初送到宠物医院寄养了吗?
初弦和乔微并肩往前走,长廊两侧挂着笔触鲜艳明亮的油画,她无暇瞟一眼,乔微倒是认出了法国一位较火的后现代艺术家的作品。
初弦低头回复:没呢,我拿到终南别馆了,爷爷说想养一段时间。
手机时间已经自动校准为伦敦时间,根据两个城市的时差,初弦大概猜出国内是几点,心想他现在应该在加班,正打算放好手机,聊天界面却传来意想不到的回复。
Z:下次你可以找我。我会帮你照顾初初。
初弦要回复的手指很微妙地悬在半空。
钟立谦在南城二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这事儿初弦知道,位置靠近商圈,附近还有一所不错的市重点小初,那块地的房间已经被炒上十几万一平米。
他的代步车是什么,初弦不大了解,只偶尔听过一嘴,说是父亲送他的毕业礼物,落地近80万的奔驰商务款。
放眼偌大南城,钟立谦的条件相当优越,他父亲自己有家规模还行的建筑公司,母亲是全职太太,自己经营了一家茶档,就在南城寸土寸金的地儿,生意好得不行。
他本人是名牌大学的本硕连读,研究生毕业后直接进了市三甲医院,长相清秀周正,很讨科室里的小护士喜欢。
钟立谦脾气温和,轻易不发火,家里关系和睦,没有那种会登大字报的荒唐关系,唯一有点儿美中不足是钟太太过于强势,未来恐不好相处。
初弦家境是有些不成文章,但应老爷子有意给她撑腰,旁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该给的台阶,该圆的场面都少不得。
——对外统一口径,只说她与应老爷子投缘,因着无父无母,便认作干孙女。
初弦拿不准应老爷子给她介绍钟立谦的心思,她犹记得那天她在鲤风池旁喂鱼,手中捏着一把细细碎碎的鱼食,引得红金灿灿的锦鲤争先恐后。
应老爷子拄着手拐,目色里藏着初弦看不懂的情绪,一种好似有余地商量但实则没有的口吻。
“那孩子很好,性情不错,人品也好,你改日抽了空去见见。”
她听话去见了,两人礼貌生疏地约会过一次,初弦对他没有心动的感觉,但感情细水长流的,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可问题出在,既然应老爷子已经替她择了钟立谦,为何又把她推给贺清越?
两人的家境地位天差地别,可初弦那样的身份,怎么会被贺家人应允。
他多半跟圈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寻一位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两人有爱无爱都没关系,只要利益绑住了,这辈子如何过都行。
本来平静的心思,愣是因为钟立谦那句根本算不上指责的话语给惹了一点迷茫思绪。
初弦不想多说,回了一个小猫鞠躬的表情包,继而干脆利落地关闭手机。
她没耽误多长时间,但就是这半分钟,足够乔微分析她的面部微表情。
乔微是贺清越手下的得力干将,多年来陪同他征战商场,为了在谈判桌上先将对方一军,乔微特地拜师学习心理学。
她故意拢了下勾缠的海藻卷发,似是随口一提:“回男朋友信息吗?”
初弦摇头,坦然道:“不是。”
乔微笑笑,挽着小姑娘的手,不留痕迹将话题岔到今日的宴会来宾。
她不是商圈里的人,应老爷子也没有刻意将她引到这条路上,乔微口中的几个人,她都不熟悉。
“我一会儿介绍理查德夫妇给你认识,其他人要跟你打招呼要联系方式什么,想不给就不给,没事儿,贺总在身后给你兜底。”
初弦乖巧点头,虽然她没明白拒绝联系方式跟贺清越有什么关系。
红毯尽头是灯光璀璨的宴会大厅,初弦迈得步子不快,但踩下来的每一步都很稳。
她不是追名逐利的性子,也不适合进入纸醉金迷人五人六的名利场。
格格不入的,容易激发猎人围猎她的恶劣心性。
贺清越没打领带,lv家的纯黑秀款衬衫,半敞的尼赫鲁领别着一枚星月图案的领针。
他斜侧着身体半只手撑着鎏金璀璨的吧台,指间掐着一支未燃的烟,身穿复古三件套的酒保要替他点烟,贺清越承了对方递过来的火。
一簇火光漫上尼古丁,他姿态清浪地抽半口,继而将烟摁熄在玻璃矮台拱客人使用的米石子。
垂眸刹那,无端有种,浮浪的轻佻感,令人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来之前,他特别嘱咐过乔微,小姑娘性子软面皮薄,遇上敬酒的、搭讪的、不怀好意,没必要看对方情面。
乔微嘲笑他未雨绸缪,人小姑娘没有男朋友吗?她要是单身的话,谁都可以追求啊,方嘉文对她就很感兴趣。
因此收获了贺总一记凉森森的白眼。
贺清越五官深邃,放在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中丝毫不逊色,有位戴着高礼帽的男士过来和他搭话,两人合作过两回。
他敛回视线,没撞上初弦在乔微刻意“引导”下看过来那一眼。
贺清越与人碰杯,醇红液体晃在一壁透明的高脚杯里。
两人错开方向,乔微领着她见了这回的主办方。
对方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妻,妻子是位年约六七十,满头华发的优雅老太太,先生则是一身黑色中山装,外国人特有的高挺鼻梁架一副文质彬彬的细框眼镜。
乔微不意外初弦的英文水平,她毕竟是实打实的南大高材生,只是在介绍展品及翻译时,一位端着红酒杯的法国画商晃悠着过来,他是理查德夫妇的好友,此行便是受到了对方的盛情邀请。
生活在巴黎十六区的马丁先生拥有极高的中国文学素养,更巧合的是,他曾和许教授有过一面之缘,对于她在古汉翻译方面的造诣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马丁先生正在逐字逐句地学习汉语,和她的对话,多半是强迫自己用汉语完成,但谈到关于青花瓷的烧制时,“制釉”两个字怎么都想不起来。
初弦见他抓耳挠腮的模样,不禁用法语询问他。
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马丁先生双眼一亮,用不标准的中文说:“妹错,妹错,就是自由!”
独一无二的浪漫和至高无上的褒奖似乎是法国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初弦在这位中文磕绊的老先生的糖衣炮弹下差点儿落荒而逃。
他说自己有个在国内清大读书的孙子,学的是和中文有关的专业,询问她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下。
乔微虚晃一枪,精明且神意自若地带过了话题,她的法文说得很地道流利,后来初弦才知道她本科是在巴黎念的。
在她的主场,乔微如鱼得水,但她没忘今夜的主角是谁,自觉给初弦做陪衬。
贺清越问酒保要了第二杯Geneva,刚补好口红的乔微直直走向他,冲年轻帅气的酒保打了个清脆响指。
“贺总好雅兴。”
贺清越推拒相熟朋友赴宴的邀请,一晚上只余人闲话无几,他酒意不酣,也没什么兴致,光是坐在这儿看初弦。
乔微顺着他目光,就知道他在看什么,不由得更感慨,常人说贺二公子难接近,实则不然。
高岭之月也有折腰的一天。
还是折在一个对他不怎么上心的小姑娘手里。
乔微摇摇头,随口与他闲聊几句,前一句说理查德夫妇很满意她,后一句说初弦不是文学系毕业的吗?法语说的还不错。
贺清越莫名其妙笑了声。
乔微瞥他一眼,懒得继续陪他在这儿喝闷酒。她刚和一个翘屁嫩男对上视线,你来我往对了个活色生香的暗号。
“贺总,我先过去了。”
乔微如森巴女郎轻盈地滑入翘屁嫩男的怀中,贺清越一口抿净剩下的小半杯酒。
辛辣、火热、灼烧的威士忌。
最近总是没来由地想起小寒那日。
南城的冷冬来势汹汹,寒冷湿润的温度最能勾起藏得最深的秘密。
彼时贺清越没想到,他后来漫长一生里,竟会无数次回想那一年的小寒。
她站在枯枝风雪里,微仰着净瓷般细腻柔和的脸,神情专注虔诚地摇响铜铃。
有种。
与万籁俱寂为伍的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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