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来,这边坐下,跟我说句话。”
洪钧育好像在透过开了一条缝的窗户看向外面,等明斤前行的身影搅动了屋内的影子,他才转过头来。
他身上的衣袍与之前所见无大差别,只是看起来像刚刚洗过一样,带着一些苍白。灰白的头发用一根木簪子束在头上,但也不是一丝不苟,额前鬓边还留着一些散发。
他的脸色温和,就像是一位寻常在门口那脸的老者。
“听玉成说洪长老身子不适,天光特来探望。洪长老看起来神色非凡,定不至于如此。”
“玉成说的话,都是我让她转达的,”洪钧育笑着说,“我的命数将在三日后告尽,这一点我还是能测算出来的。”
“怎么……”
“咱们不说那些,”洪钧育鲜少打断了别人的话,因此明斤也识相得不多做声,“时间不多,你也这么远赶过来了,咱么还是说说话吧。”
“是。”
“生儿是个好孩子,之前你送来的鹿肉,她煮了汤,还专门给我送一碗到这。”
他顿了顿,明斤也不知是否可以接话。
“她到了这城里之后这些年,一直也都没什么说得出名字的好友,所以,我听她说你们是好友时,我心里一块石头放下来了。”
“我与玉成相识,也是托洪长老引荐,后来连着我得洪长老指点。晚辈也得多谢前辈照顾。”
“我也浮沉几十年,时至今日,一眼看过,修士虽然看起来厉害些,其实都是些可怜人。城里的,山里的,无父无母的孩子数不胜数。最终,能留到我这把年纪,能死得安然,还有人来相送,实在是滔天洪福。”
“洪长老,咱们就是让大家为了死得安然才立身于此。能有一人得偿所愿,便是咱们心血没有被白白辜负。没道理走到最后还是不能安心。”
“是啊,”洪钧育一双眼睛看向坐在她侧对面的明斤,“老了,心力也没往日坚强,只把一些往事翻来覆去想。总觉,或许往昔哪时哪刻,所作所言可更合众人心意。那样时至今日,便可真的安心远走。天光。”
“是。”
“南山之寿并非全然益事,”洪钧育双臂垂在扶手上,似有似无说道,“你我修士,若无十足魄力,怕是撑不住近百年的寿命。人来人往,便是第一难关。”
“长老的指点,晚辈一定谨记。”
洪钧育的话让明斤坐立不安。
他似乎知道什么事,却并不说清,而他又是垂垂老人,自己也不敢询问,留得自己在此推敲思索,实在累人。
“我从少年起,就一直敬佩向长老为人,”不知怎得,话题又是一转,明斤只能守着孟生的嘱咐更认真听着,“他一生百年,自少就立志祓除天下祟鬼。后立门派,教弟子,奉公克己,慎终如始。我一生追随,仍难以望其项背。常常深夜难寐,辗转反侧,又知老之将至,无可奈何。说来也巧,天光,你大概也是向长老看着长大的吧?”
“是,”明斤如实回答,“向长老对空云山修士的子女们都是多加照顾,我们时刻不忘。”
“向长老,”洪钧育看着明斤喃喃道来,但明斤觉得他在自言自语,“真是百年难遇奇才。凡修行苦闷,无向长老不能解。可惜先人已逝……”
“洪长老?”
看洪钧育忽然停顿不说话,明斤不免担忧,想起身靠近些看看。
“我曾做错一事。”
明斤还没站起来,洪钧育又忽然恢复如常,继续带着笑意和明斤闲谈。虽然是笑,但他的视线却分散,不是再看某一物,而是浏览记忆长河中的某一片段。
“一想到此事,我就开始怀疑,或许我做错许多事,只是自己全然未知。”
看他准备讲下去,明斤就在一旁安静坐着,只为给远行老人送行。只是随着话越多,洪钧育的精神似乎愈来愈好,明斤也有些搞不清事情走向。
“您十分介怀此事吗?”明斤问。
“介怀吗?”说话时,洪钧育整理一番衣袖,语气中保有一点暗淡,带有一点无力,“只是后悔。事到如今,已无法弥补。”
明斤没有立即会话,只是在脑中想象是怎样的事情才让洪钧育至今难以放下。
“你可曾对谁怀有恨意?”
明斤有些愣住。
“又会原谅对方吗?”
洪钧育的态度不是在质询,只是在向一个小他几十岁的晚辈寻找一点共鸣。但看他神色又不追求答案,或许是在对一个不在场的人说话。
是因为他是会城的老掌门,所以对其他人谈这些事不大方便吗?怎么就轮到自己来和这位老人家谈心呢?
“曾有过,”明斤估摸洪钧育不会在人生最后几天把自己的琐事拿出去说,于是道,“但我没有原谅她。”
“为何?”
洪钧育也未料到明斤会有如此确切答案,于是从自己的往事中挣脱出来,看着明斤,想仔细听听此时的年轻人心虚如何。
“我因她经受的一切都不可磨灭,原谅对方就对不住我自己。但我亏欠第三个人,而这个人出面,请求我对谅解那人的谅解,所以……”
“所以你放过这件事了?”洪钧育笑问,“你其实并未解决第一次的冲突,只是拿第二件事堵上这个口子。”
“是这样,”再回忆一遍,明斤也有些无奈,“无法原谅,而僵持又太累。那其实是个机会。”
洪钧育忽然大笑。
这笑声和之前对待一位后生的和蔼语气不同,他是真的笑出来了,带着全身每一寸的细微颤抖,忽然发出一声畅快笑意。
但明斤有些不明所以。洪钧育很快注意到,于是一只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对着明斤挥挥,望她不要在意自己的失态。
“我十七岁跟着师父修行,入师门第一课,师父便告诉我,修行之人最要紧的是慧根。我一直觉得所谓慧根就是神童的代称,而我那时也小有成绩,因此觉得自己已过此关,对此番告诫不甚在意,”洪钧育神色柔和,语气中带着一些安逸,“我一直记得件事,却从未想起。刚刚不知怎得,这话忽然在我脑中明晰起来,连带着彼时师父的样子,甚至我自己的样子。看来我虽无慧根,修为却还成,确实算准了日子,也不算丢师父的人。我记得你的师父是穆长老?”
“我出师之后跟着穆长老修行过,但拜师的师父是杜长老。”
“可惜,我一直逗留,未能得见,”洪钧育幽幽道,“穆长老最近忙些什么呢?”
“从前教穆长老读书的老先生最近身上不大舒服,穆长老赶去探望了。”
“希望是些小毛病,”一边说,洪钧育侧身到另一侧,伸出手再翻找些什么,“我之前教你和生儿的法术,可还记得?”
“自然。”明斤坦然道。
定睛一看,原来地上还有一只箱子。
“这个给你。”
一块姜。
“这是老姜给我的信物,”洪钧育解释,“可惜我赶不上下一批好茶。我已和老姜说好,把它转交于你。你之前说得我照顾,那我也拜托你,在我走后,替我照料一下老姜。”
起初,明斤脑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回想一番自己刚刚口中的洒脱,还是把东西接了过来。
只是这姜过于真,看起来就像是刚刚从土里挖出来,只是外层薄薄一层土干了罢了。
“天光,别把这件事当成责任,”洪钧育又回到原来的温和笑意,“老姜只是名字,不是和我一般的老头子。只要能每年到他那里去喝杯茶,他就很满意。”
“好,我一定会去的。”
“我该说的,还有该我说的,都说完了,”洪钧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要是咱们早些时候多说几句,那该多好。我今日还约了另外一位,他大概要到了。”
看着洪钧育起身,明斤也不能坐着不动。
她刚刚起身,便听见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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