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趁热吃!”
赵万州皮糙肉厚,一手端一副碗筷,竟然稳稳当当,丝毫不觉得烫。他把一个飘着热气的碗推到李亦清面前,也不多话,坐下就开始专心享受夜宵,把说话的空间留给对面二人。
“别听他的,这么烫,你慢慢吃。”赵聆拿来一个小碗给李亦清,见李亦清握筷,才慢悠悠回答李亦清:“小清,这里是你的家。你想回家,本来不需要跟谁商量的。”
李亦清挑起一筷子米粉,慢吞吞地晾进小碗里。
她是因为上学才被寄养在这里的,平白得了这么多照顾已经该感恩戴德了,假期还想赖在这里,岂不是得寸进尺?
喉舌是李亦清身上最不听使唤的一部分。
当她想吐露一点**、奢求一点怜悯时,喉舌就不再姓李,它改姓“自尊”、改姓“懂事”,喉咙里的声带变成了一捏就跟着变形的牙膏,再怎么试着摩擦发声,除了扭曲自己以外,再发不出一点“李亦清”的声音。委曲求全似乎是它存在的全部意义。
米粉缠在筷子上,经过喉舌滑入胃里,好像咽下一根细细的鞋带。
它说不出,也咽不下。
她说不出,也咽不下。
“你在难受什么。”李亦清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你自己的决定吗,你不想拒绝常安、又害怕给小姨添麻烦,现在觉得难受,你凭什么?不是自找的吗?”
“我们当然希望你能多住一段时间,但是问过妈妈了吗?妈妈答应吗?”赵聆忧愁地皱起眉,右手握着一个玻璃杯,大拇指指腹不住摩挲着杯壁。
“还没。”
赵聆试探着问:“是学校有什么安排?”
“没事的小姨,不是什么大事。有同学约我一起出门,时间还没定,我再和她商量商量。”
李亦清说着,心想:“该和谁商量?”
和常安?还是和她妈妈李倩?
常安正在兴头上,一句“明天见!我们见面说!”沾着暖洋洋的真心抛给李亦清,还没放凉,李亦清捧在怀里爱不释手,要怎么狠下心来一盆冰水浇下去?
至于李倩,李亦清不用和她商量。
初一的时候,李亦清还在老家读书。她个头疯长,营养跟不上,某天早上入校时眼前一黑,低血糖发作晕倒在校门口。
好在当天在校门口值班的是她班主任,一个来实习的年轻女老师,二十出头,戴副眼镜,乍看和学生没什么区别,还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而做“青春期小女生”的记忆尚且鲜活,她见李亦清脸色不好,当时就惦记着:早读后要提醒这个学生吃早饭。
没成想,李亦清刚从她身边走过去,就直接晕在她身后。
老家的学校,资源有限,单独的一间校医室太奢侈,行政处的某间办公室里把各种物资储存到一起,再放些常备药物,就算作校医室了。
班主任和一起值班的另一个实习老师交待一声,独自背起李亦清,背上的人又轻又冷,仿佛没有血肉、只有骨,硌得她生疼。
等李亦清再睁眼,意识尚未回笼,先感受到自己躺在一个人温暖的怀抱里。
她被放在一张沙发上,有个人坐在她身边,她的肩颈枕在那人腿上,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托着她的后脑,脉搏也紧挨着她一跳一跳,好像要把自己跃动的生命力也分给她。
李亦清睁开眼,班主任别着脸,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她只看到一头卷曲的深棕色短发,和她记忆里不太一样,她想说:“老师,你又违规染发烫发?”
一开口,喉间却只有含混气声,两颗糖挡在唇齿之间。
失去意识的时候,有谁撬开她的牙关,塞了两颗糖给她。
班主任一手怀抱着李亦清,一手握着手机。她对门外的人说了一句:“……联系不到学生父亲,我给她妈妈打个电话试试。”
“当然联系不到,我和我妈都联系不到他。”糖果在李亦清口中化开,有点酸涩,是她班主任爱吃的柠檬糖,她心想:“我妈自顾不暇呢。老师,你让我再叨扰几分钟吧。”
班主任似乎费了些力气,李倩的电话打通了。
几年前的记忆渐趋模糊,如今李亦清已经记不清班主任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紧贴在她脑后的脉搏和一丛短发。
——生命力在卷曲发丝间汹涌,其下藏着她张扬的自我。
还有李倩的一句:“不要给老师添麻烦。”
三四年过去,李亦清身高已经差不多定型,不再忙着长个子,终于有余力给骨骼添几量血肉。她初具大人轮廓,换上城里学校的校服,再看不出当年那个村姑的影子。
皮囊最会骗人,偏又最好改变。
她改头换面,骗过别人骗不了自己。李倩的一句话成了拴住大象的木桩,让李亦清至今畏首畏尾,在赵家生活,凡事仍以“不给别人添麻烦”为宗旨。
李亦清不用和李倩商量,她知道李倩会怎么回答她:不要给小姨添麻烦。
“诶,哪个同学啊?”赵聆突然想起什么,抬手往某个方向一指,问道:“是不是咱们小区的常安啊?”
蓦地提及常安的名字,李亦清原本心事重重,这下更是心里一乱,匆忙应一声:“小姨记得她?”
“每周末都遇到,哪会不记得?楼下的老人家们聊天也总聊起她,活泼得很。我记得那孩子看着也是瘦瘦小小的,你们两个要去哪里玩到很晚啊?”
……瘦瘦小小。
常安好像是不太高,但是也没有赵聆形容的那么瘦小。更何况常安还在长个子,现在已经比去年高了不少。
李亦清顺着赵聆的描述,思路不知怎么又飞到“抹布”上,想象出一个破衣烂衫的“流浪版常安”,画面实在有些好笑。
“她现在长高了。”李亦清低头盯着饭碗,试图用香味驱走抹布,“我们去……”
坏了,答应得太草率,忘了问具体位置和时间了。
“嗝。”
说话间,赵万州已经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一大碗米粉,放下碗,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饱嗝。果然立刻遭到赵聆的埋汰,赵万州抓起碗筷,逃到厨房刷锅洗碗去了。
可惜家里面积小,赵聆的话音追在身后,想躲都躲不开:“吃个饭吃成这样,不知道的以为你饿死鬼投胎。小清,咱们不学他,慢慢吃。”
赵万州挨了骂,也不恼,老老实实洗碗,从厨房出来的时候,脸上居然挂着傻笑:“没事。”
赵聆白他一眼:“什么没事?”
“俩小孩儿,家里大人接送一下。还早呢,到时候看呗。”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赵聆一听赵万州这句话,也觉得肩膀一松,跟着附和:“也是。现在才期中考试,暑假还早呢。到时候,咱们家和她们家商量一下,反正住一个小区,怎么都方便。”
李亦清夹在这么两个人中间,被一句裹在饭香里的“咱们家”黏在一起。也许因为吃过饭之后供血都先紧着胃,她听着“咱们家”,想着“她们家”,大脑也忘了提醒她注意分寸。
可能大脑提醒过,但李亦清选择性无视,分寸感只好偃旗息鼓,由着这昏君忘记自己没有领土。
夜深了,明天很快就会到。
雨停之后,常安在等她“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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