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年底,李亦清又被艺术节导演组抓去做劳动力。只是今年艺术节氛围略有不同,所有人都比去年紧张些,李亦清一脚迈进礼堂,感觉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元旦联欢而已,犯得着吗?
刚好李婷婷和赵主任站在一起说话,李亦清抱着导演组的笔记本电脑走过去,想向李婷婷汇报一下演出服装备选方案。
还没靠近,就听赵主任说:
“你们班那个侯宇彬是单亲家庭,当爹的不要他,一直是他妈在管。自从进了田径队住校以后,家长也管不住,他被上届高三那几个刺头带着不学无术,今年刚送走那批,新一批这就冒出头来了。你现在带三个班的英语,还要当班主任,我理解你忙,但这几个孩子得尤其注意一下。”
“主任,我只在意一点,侯宇彬索要财物这个事,学校打算怎么处理?不能因为被要钱那孩子不愿意出头,这事就当没发生吧?”
闻言,李亦清脚步一顿。
赵主任沉吟几秒,原则上,学校不希望给任何学生的档案上留下“记过”处分,但这事可大可小,如果选择大事化小,反而纵容了此类事件。
趁着两人都不说话的空当,李亦清快步走过去,佯装什么都没听到,举起臂弯里的电脑:“老师,我来给导演组还电脑。”
“哦,放那张桌子上吧。”李婷婷给李亦清一指方向,“诶,之前说的服装和音效定好了吗?”
“服装订好了,统一从服装店租。音效文件在电脑里,我手里也有备份。”
李婷婷欣慰地应了一声,没顾上多说,被赵主任一起叫走了。李亦清听着,像是要去接哪位领导。
“赵主任以前可从来不管艺术节的事情噢——”
“你从哪冒出来的?”李亦清被于筝吓了一跳,自从分班以后,于筝忙得不可开交,两人几乎没在现实生活中碰过面,一直是手机联系。“乐子人变谜语人?有话直说。”
“你没觉得今年艺术节格外财大气粗吗?有金主了呗,导演组想在金主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争取以后长期合作。”
难怪这么严阵以待,感情是想给金主留个好印象。
乍一听好像能说得通,仔细一想,李亦清又觉得不对劲:“我们一家公立高中,哪里来的金主?”
于筝抱着厚厚一本总谱,单手撑着礼堂座椅,把李亦清摁在座椅上,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道:“咦,这种事常安应该最熟悉,怎么,她没和你说起过?”
被李亦清回以一个眼神: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快走。
“你真没劲!”于筝撇撇嘴,“十二中有个私立分校,是分校还是附属学校?我也不太懂,总之就是有个私立学校,分数线更低、学费更贵。但是实际上和咱们本部学生同吃同住,分在同样的班里,只是最后证书上的名字不一样罢了。”
“有人想投资?”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有家珠宝企业的老总想把自家孩子送进来,打算给十二中砸钱。”
“你不是准备换专业考作曲系吗,那么忙,怎么还有空关注这些小道消息?”
“稍微消息灵通点的都知道了好吧?”于筝把总谱往座椅扶手上一拍,“看你这闭目塞听的状态,怎么,你和常安真的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李亦清时常觉得自己跟不上于筝的脑回路,比如现在。
“我不想逼迫她什么,而且……”
“行行行,你们都是圣人。那难不成你指望她自己发现?拜托,她一看就没长那根筋好嘛!”同样的,于筝也理解不了李亦清,“而且什么?你要是想说‘而且我觉得保持现在的关系就很满足’我就拿琴弓抽你。”
是希望常安自己发现?还是希望常安一辈子都不要发现?
李亦清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
她被短暂的幸福蒙住双眼,先是偷偷渴望常安的靠近,又不敢真的让常安知道一切,痴人说梦般以好朋友的名义自欺欺人。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厄运的气息和凌冽的寒风一起靠近,李亦清被寒凉纠缠不清,萌动不安的心思也不敢再轻易冒头,只得蛰伏下去,沉默以对。
L05班连日来的动荡闹得班里人心惶惶,但凡有点上进心的都在拼命给自己找个出路。自身难保如王彪,绞尽脑汁想把成绩拉上去;想“兼济天下”如孔君遥,只保住自己的成绩不够,还想扶正摇摇欲坠的军心。
当然也包括常安,“李亦清”三个字终于在她心里的优先级有所下降。常安没空再隔三岔五来一句“你在发愁什么呢”,也没有人管李亦清为什么最近如此沉默。
人人都在大脑里绷紧一根弦,大气都不敢出,唯独李亦清在混乱中得以喘息。
面对于筝的逼问,李亦清在同类面前松口,吐露出一点真心:“我知道这么说显得我很神经质,但我总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现在的生活状态快要到头了。”
本以为依于筝的性子,现在该肆无忌惮地嘲笑一番,可出乎李亦清预料,于筝不仅没有笑出眼泪,反倒逐渐收敛心神,正色下来:
“讲真,我没觉得你神经。我认识几个梦校的前辈,无一例外都非常迷信。信命、信吸引力法则、信自己的情绪,如果你觉得对某件事非常悲观,那么那件事大概率会发生,不想去做的事情就不要做了,违逆内心不会有好结果的。”
“照你这么说,我算是逃不掉了?”李亦清苦笑,“不过好像本来也就逃不掉。”
“命里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命里该有的也迟早都会有。”于筝严肃不过三句话,又开始嬉皮笑脸,“别哭丧了,我很看好你的。说不定这次艺术节你好好表现,直接得到珠宝公司CEO的青眼,以后平步青云,想干什么都不用顾虑那么多呢?”
于筝大概真的想不到除了“画大饼”以后还有什么安慰人的方法,李亦清也不想和她聊人生,便实心眼地问:“真有家底的不都直接送孩子出国吗?这算哪一出?”
于筝做个鬼脸:“谁知道这些做生意的人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此人小小年纪,作风却很恃才傲物,仗着自己有天分,满脑子都是爱与浪漫,很是看不上生意人的市侩气。
“我打算去围观一下这人的脑袋是不是硬币的形状,你要不要来?”
天底下真的有人能受得了于筝的说话风格吗?
李亦清摆摆手,起身离开:“你自己去吧,我今晚还要开会。”
“明天元旦后天放假,你今天晚开哪门子会?”于筝怀疑李亦清是在忽悠自己,“神经。”
李亦清:“班委会,刚才群里临时通知的。”
放学前,L05班一众班委被约在一间空教室。
常安来得最晚,偷偷默默钻进门,腰还没支起来就朝李亦清嘟嘟囔囔:“我还以为我迟到了,怎么不在年级组办公室啊这间空教室都多久没人用了全是灰。”
年级组办公室人来人往,藏不住秘密。
脑筋稍微一转,常安想通了这次开会的用意。李亦清站在角落里,一语不发地脚尖一动,将一把擦干净浮尘的椅子推给常安。
常安坐下后一抬头,发现气氛比她想象中还凝重。
下一秒,李婷婷推门而入,金属门被无声紧闭。
“这几天辛苦大家。”李婷婷不打算和他们绕弯子,直奔主题,“今天和大家沟通的事情,大家先不要告诉班里其他同学。”
声音穿过寂静的空气,几个少年人被她轻声细语砸得心脏重重一跳。这下不只是李亦清,所有人都觉得心脏开始鼓噪,像是噩兆将志。
学校不想把什么消息透露出去?是关于侯宇彬的事查出什么新情况?
“刘伟老师的儿子确诊急性白血病,现在连夜转院去首都的医院,现在情况不太明朗,短时间内应该也不会有结果。”
“……白血病?”
“什么?!”
说这话时,李婷婷一反常态,不似往日一般好说话,也没给他们留时间错愕,而是沉着脸、平铺直叙地向他们宣判:“不是误诊。事情发生得突然,学校会尽最大的努力为大家协调一位新老师,同学们不要自乱阵脚。”
班里不少人都见过刘伟的孩子,刚上小学,不算优秀得出挑、也不算蠢笨得扎眼,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平凡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该以这种方式被上天“选中”。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夏天,或者更晚。
再次相见,居然是从噩耗里听到他的名字。
痛苦没有可比性,怎样的痛苦都是痛苦。
但一定要把各自的痛苦拿上台面的话,王语晨觉得自己的痛苦突然一下显得也没多煎熬。她低着头,嘴唇几次开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常安最先按耐不住,抢话道:“这不是重点吧,老班的儿子……”
“对你们来说,这就是重点。”李婷婷言辞强势地打断常安,“大家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冷静下来想想,你们能做什么?一夜之间研发出特效药,还是去首都给刘老师添乱?难听的话我现在一并说了:你们除了干着急、除了让紧张情绪继续发酵,还能干什么?”
越是群龙无首的情况下,越是需要铁腕手腕来维持大局。
“无能为力”四个字又一次浮上来。
第一次无能为力,是黄家淇与孔君遥分道扬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该说再见的时候谁也强留不得。与其死缠烂打,不如期待体面的重逢。
第二次无能为力,是侯宇彬走上歪路积重难返,连带着班风日渐歪斜。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能力当正人君子,一旦没了规训他的外力,滑向道德底线只是一瞬间的事。
“你们老班除了你们,还带着好几个班,相信大家也不希望这事传出去闹得人心惶惶。我和大家私下里沟通,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大家心里要有点数。”
常安僵着身子,慢吞吞地站起来,落在所有人最后。李亦清见她身形摇摆,从角落里走出来,哑着嗓子:“常安……”
“李亦清,”常安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扶住李亦清小臂,两人皮肤相贴,分不清谁比谁更有温度,“怎么办啊?”
难过的时候若是身边没人,总能莫名其妙地撑着一股劲,怎么着都能坚持一下。可但凡旁边有熟人问一句“你怎么了”,满腔的委屈和难受登时就会涌上来,劲泄了,人也撑不起坚强了。
常安把额头抵在李亦清肩窝,撑了一晚上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哽咽着说:“为什么偏偏发生在他身上……?”
向谁质问呢?
李亦清看着痛苦的常安,心头又是一阵酸涩,她反手环抱住常安,一语不发,她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也知道常安不是真的需要答案——常安是在埋怨无能为力的自己。
堆砌已久的忧心忡忡骤然坍塌,在两人之间引发一场无声的地震。
李亦清喉咙发紧,她想:刘伟被厄运找到了。
几十米之外,李亦清的课桌一角,调成静音状态的手机乍然在黑暗中亮起。屏幕上,于筝的信息不加遮掩地跳出来——
“那人的脑袋形状不像硬币,脸长得有点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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