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该说的,不该说的,过去藏在心里不敢对常安说的,在同一天里被和盘托出。
常安被笼罩在李亦清的臂弯里,校服湿哒哒地在头顶撑起一方天地,李亦清的气息在很近的地方向她涌来,凌冽、冷素。
高岭之花只生长在极寒之地,终年感知不到温度。
呼吸交错,常安怔怔的,体温落在李亦清侧脸,顷刻间又被风雨裹挟过,留不下一丝痕迹。
常安甚至不知道,李亦清还能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身体的温度渐渐流逝,热烈却稚嫩的灵魂禁不住骤雨,罕见哑了声。
——你有的太多了,常安,多到你习以为常。
存在即是错误吗?
常安喉舌微动,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此情此景,任何轻飘飘的话语都显得居高临下,话音出口,如落井下石。
痛苦没有落在常安身上,她难道能坐在金山银山上对饥寒交迫的人说:“别难过了,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那这究竟算好意、还是恶毒?
辱没过李亦清尊严的人何其多,常安自认的好意该如何与“施舍”划清界限?
她也曾无知无觉地辱没过李亦清,还自以为情投意合吗……?
每个人的命运何其相似,黄家淇对孔君遥的追问避而不答,常安对李亦清的剖白哑口无言;刘伟绝口不提命运不公,李亦清屡次发问得不到回答。
人人都学着在暴雨中独自行走。
只是对某一部分人来说,雨来得太早。
踌躇半晌,常安低下头,眼中火焰被暴雨浇灭,她陷在雨雾中找不到出路,徒劳地攥紧李亦清的衣摆,无论如何不肯松手。
李亦清见常安欲言又止,不催不恼,只安静等她选择开口或放弃。
她一只手松开校服,整片衣料都挡在常安头顶,一手穿过常安后背,紧紧搂着她一侧臂膀,脚步迟缓地带着她走进教学楼。
她们都没有叫醒头顶的声控灯,只是依偎着摸黑向前走去。
在常安的记忆中,与李亦清有关的部分也即将没入幽寂。
黑暗中,常安脚步渐缓直至停驻,站在李亦清身后,她死死牵着李亦清的一只手,李亦清也驻足回头。雨水淅淅沥沥垂落,在两人之间汇聚成镜,倒映出身份对调的二人。
常安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嘶哑,不知是什么时候哭得像个幼童,她几乎是向李亦清哀求:
“李亦清……我把我拥有的一切都分给你,能不能让我……让我再多奢求一个你?”
富贵子弟一贫如洗,雨水泪水沾了满脸,面容狼狈地乞哀告怜。
两人追着彼此的身影,看着对方的模样,羡慕、欣赏、嫉妒、疼痛……诸番滋味尝了个遍,临别前才发现,抹去所有表象,底下埋的是两颗爱而不得的心。
“常安啊,我还能拉着你走多久?”李亦清把常安的双手拢在掌心,忽而觉得大刑得赦,“这样说可能对赵家人不太公平,但我还是想说:在十二中的两年里……和你度过的时间,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两年。”
“是我一直在向你说对不起,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过。我……”常安泣诉着,声音一时变调,叫醒了声控灯,惨白的灯光投下来,泪眼里,李亦清像个即将消失的幻影。“是我的错……你要走了,你别记恨我。你要走了……”
“我知道。”看着常安说话颠三倒四,李亦清居然笑得出来:“拜你所赐,这两年过得太安宁。我曾经希望你能发现一点不同,发现你对我、我对你,都与别的朋友不同。但我只是盼着、等着,不敢说。一想到哪天你会知道我背后的纠葛,我就怕了。其实我知道,即便你知道一切,也不会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毕竟你是常安,常安不是那种人,是我自己不愿意面对。说起来也好笑,我既希望你发现,又希望你永远也别发现,如果能一直维持现状,我不介意自欺欺人一辈子。但我还是把局面推到这一步了。”
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声音由远及近,李亦清语似诀别。
常安焦急地抓住她,翻来覆去地说:“你是不是要走了,你别走。李亦清你别走……”
十二中的老师同学找她们找得焦头烂额。
李婷婷和赵聆都没见过面,对李亦清的身世一无所知,甫一得知消息,同所有人一样惊骇。过去被刘伟拦下的攻讦寻得缝隙,朝李亦清扑来,师长一时不察,只能事后尽力弥补。
常安眼睁睁看着他们大呼小叫着围上来,第一次觉得热闹让她耳边刺痛。旁边有谁拿着厚厚的毛巾,往她身上头上一裹。王语晨搀着常安,怎么扶都扶不动。
她站在原地,看到李亦清消失前对自己说:
“常安,你继续往前走吧,我再想想我还能去哪里。”
常安、常安。
李亦清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她早习以为常。
一片混乱中,赵聆和赵万州的身影一闪而过。据说李倩得了消息,正从申城赶来。此事一出,依李倩的刚烈性子,绝不可能再让李亦清和周志诚一家沾上瓜葛。
十二中的楼道怎一个“绕”字了得,一双眼望不到尽头,踏入其中的身影一旦消失就再捕捉不到。
“常安,别看了。季晴把记录都拿给学校和家长,他们都走了,侯宇彬也被带走了,交给老师去解决吧。”王语晨低声劝导,拿毛巾给常安擦身上的水,轻轻拉着常安往反方向走去。“李亦清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你别多想。”
饶是王语晨,此刻也觉得言语无力。
“季晴?”常安僵硬的眼珠稍动,从严寒中解冻:对了,李亦清以前帮她辅导过立定跳远,她好像一直很喜欢李亦清,还在群里替李亦清说话来着。常安几不可闻地说:“得去谢谢季晴。”
反方向的走廊里看不见一个人影。
路过每一个班级,都能从其间听到窃窃私语声。常安就这么一步一挪,游行般穿过长长狭廊,姿态狼狈。
王语晨不忍看她,细窥她人的伤痛是一种残忍。
偶尔有交完文件的艺术生从年级组办公室出来,不明所以地向常安投注好奇的眼神。常安失魂落魄,王语晨从旁替她驱走外人。
“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水房接杯热水,喝些热水驱驱寒。”
水房离L05班不远,紧挨楼梯拐角。以常安的状态,王语晨甚至不放心她一个人走楼梯,怕她一脚踩空,再添一份伤痛。
说罢,王语晨一步三回头地奔向水房。
常安裹着毛巾,立在楼梯旁。
她本想点点头回应王语晨,可是人失了魂,肢体也不听使唤,王语晨跑开时,常安才刚抬起头。
水声从不远处传来,常安呆愣愣地戳在那,双目无神地盯着拐角处——似有某个熟悉的人影躲藏在暗处。
瞳孔重新聚焦,常安眨眨眼,才分辨出那是两个人紧挨在一起。
常安:我这是打扰到谁了?
她本想默不作声地离开,转身时突然一顿。
难怪常安会觉得熟悉,那人分明是于筝。
分班后于筝去了文科班,长时间不见,常安一时没认出来,她不自觉睁大双眼,心想:“于筝刚刚是在……”
视网膜上仿佛还残留着刚刚那一幕,常安看得分明:于筝扶着另一个女孩的手臂,她们……
拥吻。
是恋人间短暂的温存。
一颗种子早已在常安心间种下,它在常安尚未察觉的时候破土而出,枝桠拼拼凑凑,日久年深地从她心里汲取养分。
一阵高热自脚底蒸腾而起,攀爬着直冲额顶。
等她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早已枝繁叶茂,阴翳蔽空。
世间诸多感情何其难被定义。
有的人碌碌多年都分不清自己是爱还是恨;有的人把爱意友谊一锅烩,还以为大家其乐融融,做起春秋大梦。
世界突然在她眼前变了模样。
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生长了两年的爱意**裸摆在面前,常安眼前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幻梦里,她嘴唇微动:
“……我是喜欢李亦清。”
声音堵在喉间,只有呼吸带起气流。
一句表白凝滞在空气中,说它的人没说完,听它的人大约也听不到了。
“在说什么?”中年女人的声音穿过幻梦而来,语气中满是担忧,有另一个声音从更远处传来:“哪里还难受吗?不怕啊,爸妈都在呢。”
过往已是过往,常安从幻梦中惊醒,浑身在高热与寒颤之间徘徊。一睁开眼,她还以为自己灵魂出窍,感知不到身躯的存在。
这是在常安自己的卧室里。
她试探着动动手指,发现手背上扎着针管,一个吊瓶悬在她衣架上。
“……我发烧了?”
王美玲把手贴在常安额间:“还是烫,再擦一点酒精。你淋了雨,在学校就烧起来了,还有印象吗?”
“哦,好像记得。”记得自己四肢沉重,身上又冷又热,可能还没回到班里,就已经烧糊涂了。
常荣凯拿来新的棉签酒精,见她清醒了,揶揄道:“多少年不生一次病,这次要一次性病个大的?”
“别乌鸦嘴。”王美玲给常荣凯一巴掌,把他赶去接电话。
“行行行,醒了就好。我去接你小姑的电话,她可担心坏了。”
凉意从皮肤上传来,酒精味略刺激,反倒把常安混沌的大脑逼清醒了些,她挣扎着爬起来,想要给学校的人打电话,涩着嗓子问:“过去多久了?今天几号?李、李亦清呢?”
“你别动,我给你拿手机。”王美玲把常安按回床上,“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在说梦话,后来嗓子哑得发不出声来,我和你爸也听不出你在说什么。”
唯独能辨认出个“李亦清”。
“那小姑娘的电话打不通,你爷爷在楼下遇到她家里人。人家看着不想提这事,只说是生病,被亲妈带回去了。”
生病?
常安愣住,听上去像是托词。
可万一真病了呢?李倩回来了,周志诚和文嘉慧肯定要找她们麻烦,她能安心休息吗?
“小常,小姑叫你接电话。先把水喝了。”
常荣凯把手机贴到常安耳朵边,小姑似乎说了些什么,常安听不清,耳边净是耳鸣声。温盐水被放在手心,被子和手心都暖融融的,一室温馨中,常安突然泪如雨下。
——你有的太多了,常安,多到你习以为常。
——好羡慕你,这是我不敢奢求的一生。
“李亦清,你好苦,你也害得我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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