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语晨嗑得起劲,常安越听越感觉耳朵里被塞了鸡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语晨私下里自己嗑自己的,跟关系好一点的朋友才小范围开个玩笑,常安听得出来,并不放在心上。
明知王语晨的描述里有数不清的添油加醋,但听说于筝和李亦清很谈得来,常安还是生出些幼稚的占有欲:明明你第一个认识的人是我,怎么这么快就和别人成好朋友了。
成年人的世界里,烦恼意味着无数个待解决的问题和连带责任;少年人的世界里,烦恼就只是烦恼。少年常安面对不讲理的思绪,不懂什么叫“以解决问题为导向”,还可以奢侈又单纯地苦闷着。
看台上坐满里来观礼的家长,无人机在操场上空盘旋,各个方阵在跑道列队,旗队花队打头,国旗班紧随其后。常安混在人群里,隔着好几个方块,远远地能瞥见一个抱着国旗的身影。
常安踮起脚,李亦清和另一个升旗手不知道在商量什么,表情严肃,时不时点头思索。常安耳朵边只有同班同学的打闹声,几十米远外,李亦清像颗挺拔的白杨,肩上的金穗被阳光照射,闪闪发光。
和李亦清站在一起的,有品学兼优的尖刀班学生,有鹤立鸡群的模特生,还有高大健壮的体育生。无论哪一个,光是外表就已经脱颖而出。
国旗班气宇轩昂地出现,高调又瞩目。一出现就认领走“别人家孩子”这个头衔,在家长口中转了一圈又一圈。
无论李亦清主观上有没有出风头的意愿,她都属于这个群体。
——自卑。
一个在常安的世界里毫无存在感的词悄然冒出了头。
父母有时会感慨她晚熟,“你们这辈人可真幸福,这么大了还能做孩子”,常安以前对这句话没什么理解,十四五岁,初中才刚读完,可不就是孩子吗?
“怎么才能算长大?”
“起码得有点青春期的烦恼吧?你现在,还是个小小孩儿。”
常安的青春期随着李亦清的出现一并开启。自卑心出现的一瞬间,常安终于从一个天真傻乐的“小小孩儿”踏进了青少年时代。
李亦清成了常安的一面镜子,常安看向她,也看到自己。
“我有什么?我会什么?”
成绩一般、没有特长、没有特别爱好的东西,连身高体重都在同龄人的平均区间里。李亦清在离她很远的地方闪闪发光,在哪里都一样发光;王语晨中考失利,等高二分了文理,成绩照样大杀四方;孔君遥从小就是干部,一向做事情条理高效,必要时绝不和稀泥。
她常安混迹其中,她算什么?
平平无奇怎么写,“常安”两个字就怎么写。
李亦清展开国旗,和护旗手们一人攥住一角。主席台上,总教官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来,整顿队列纪律。李亦清顶风作案,回头寻找什么。
她一回头,常安的心跟着悬了起来。
一点期盼升起,最好,李亦清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常安来。再不济,稍微找一会儿,只要能找到常安,那也很好。
繁茂梧桐叶下,少女心事暗中疯长。
李亦清的眼神投在他们班的队列附近,靠近常安又远离,总是无法准确地落在常安身上,像是在给常安做什么脱敏训练。
直到李亦清被国旗班教官提醒,常安悬着的心不得不就地迫降。
“离得远。”
“我们这边有点黑,估计看不清楚。”
“教官在附近呢,慌乱吧。”
运动会专用音乐从音响里喷出来,砸得人耳膜疼。方阵踩着音乐节拍入场,常安心不在焉,自顾自给李亦清的“视而不见”找理由,魂儿飞出了学校,肌肉记忆带着她一步步踏过跑道,“没用”的队列方阵入了场,就该把舞台让给“有用”的表演了。
音响燥得人越发不耐,足球场门框附近,常安席地而坐,她第一次觉得教官“坐下”的指令听起来像在骂她废物。国旗班不和他们在一起,升过旗,移动去了足球场外围更远的地方。
低下头,短发垂下,把常安的视线框得只剩眼前一小块。余光里,王语晨不知道在向谁招手,胳膊肘不小心碰到常安。
力度非常小,放在平时,常安估计都感觉不到这点小小的碰撞。心思细碎之后,好像肢体也感受到了内心的变化,一并跟着敏感起来。人挤人挨在一起,互相碰到再正常不过,常安把膝盖手肘都往回收,免得又磕到谁。
动作间,无意识往王语晨那里看了一眼,王语晨正在向看台打招呼,应该是有家人在。
常安心里一动,想到:“老常来了吗?出门之前答应得模模糊糊,来还是不来?”
不注意则已,一注意,常安简直被看台上吓一跳,齐刷刷一片手机立着,无一例外都在给表演的学生录像。王语晨的家长果然极为严格,板着张脸,远远地指挥王语晨坐好,不要在队伍里乱动,太没规矩。
如果王语晨都算是没规矩,常安恐怕得被划归到野人范畴里。常安学着王语晨常做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聊作安慰。
王语晨扯了扯嘴角,露出半个苦笑,小幅度侧脸,给常安指了某个方向。
常安疑惑地看过去,常荣凯和她一样混在人堆里,戴了副墨镜,见自己行踪在女儿面前败露,大庭广众之下没脸没皮地咧嘴笑,指了指手里握着的手机。
衣兜里,常安的手机紧跟着一震。
“什么东西?”
摸出手机,常安压低身子,点开常荣凯发给她的图片。加载中的小圆圈转了几圈,原图弹出来,屏幕反光看不清,常安眯起眼,抬手遮挡,看着照片里的人,险些没认出那是自己。
队列入场时,走过主席台,在面对看台的一侧站定。常安习惯性保持军姿,帽檐在她大半张脸上投下阴影,眼角眉梢被阴影一拢,没了往日的幼稚。嘴角牵出一条平直的线,眼神散在远处,像是在思索什么。乍一看,没了那股咋咋呼呼的劲儿,面色沉稳,眼神悠远,有些大人的轮廓。
别人眼里的自己,原来是这个样子吗?
常安当时不过是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得入神,表情看上去冷淡了些而已。
两指滑动,照片缩小又放大,常荣凯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明显满是私心,常安毫无疑问是画面主角,跟她相邻的同学要么表情崩坏,要么闭眼歪头,活像吸血鬼在阳光下的死前录影。
常安站在他们之间,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割裂感。
“没一个人能看,老常怎么做到的?”
常安徒劳地把画面放到最大,一个个划过周围同学的脸,觉得自家老爸的拍照技术实在拿不出手。
忽然,她手指一顿。
画面定格的一瞬时光里,有个渺小人影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驻足回首。国旗队完成任务,从体育场侧门低调离场,没什么人注意他们,纪律也就跟着松散起来,横纵都不成队列,李亦清落在队伍最后,正侧着身子看向镜头的方向。
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李亦清怎么都不可能是在看常荣凯的镜头。
“她是在看我。”
无凭无据,常安莫名确信,李亦清一定是在找她。
吊穗依旧金灿灿的,制服自带垫肩,李亦清消瘦,但一米七的骨架可不小。换上一身制服,腰带一束,垫肩一撑,居然给她撑出一点气宇轩昂的雏形来。脸上常带的冷淡因着任务与几千人的注目而紧张,眉头一皱,摇身一变成了“冷峻”,忽视掉幼态未脱的皮相,倒真有点年轻仪仗队的架势。
前两天还困得打盹的人,精气神焕然一新。
唯独那双眼睛,还是平和宁静。
金色吊穗夺目,扎眼,像头顶的烈阳。李亦清的眼神也像太阳,是冬日里的太阳。
冬日里的太阳穿过时空,在夏季来到常安的生活里。
李亦清就那么站在那,什么都不用做,只消看常安一眼,阴魂不散的满腹心事暴露在阳光下,倏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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