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几天细细密密的小雨后，天气终于放晴，长都市迎来了一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
晨间，金黄色的光晕撒落在康复中心大楼后面的草地上，晒的人暖洋洋的。
庄时攸自己把轮椅推到廊檐下，在暖融融的日光里，目光落在不远处草坪上的一个小女孩身上。
她也很想去草地上坐一坐。
这样一想，庄时攸很快喊住旁边路过的工作人员，“你好，能把我的轮椅推到那里吗？”
庄时攸指了指草坪，脚下的一个小滑坡让她有拿不准，不太敢自己尝试去推动轮椅。
“没问题。”工作人员说完从后面试着推动轮椅，将庄时攸送到草坪上。
“我能不能下来，坐草坪上？”庄时攸侧了侧头，看向工作人员。
“可以，不过您得把这个垫在自己腿下面。”说着工作人员把轮椅后面放着的毛毯拿出来，“地上有露气，不过适当晒晒太阳也挺好。”
“是啊，能见回太阳不容易。”
庄时攸低头把那条米白色的毯子铺在自己身子下面，在工作人员帮助下，她撑起身子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
周围也有几个和她一样的人，坐在草坪上说话聊天。
这样难得的好天气，没有人不喜欢。
雨后初霁，阳光在湿润的空气中折映出浅淡的光晕。
庄时攸摊开膝上的一本和人机交互有关的书，眼睫半垂，白里透红的肌肤瞧着吹弹可破，许是在室内待久了，让她愈发的白暂瘦弱。
旁边时不时传来各种尖锐吵闹，但在这里大家早就习以为常，因此没有人专门侧头倾听。
“我不想吃！你走开！”
中年妇女声音讨好道：“小雨，吃点吧，医生说吃这个对身体有好处。”
“不吃，我不想吃，我都这样了吃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了，这药贵着呢，你爸说他同事家孩子就是少买了副药才……”
听声音，说话的女孩不过十四五岁，庄时攸被这愤怒的腔调吸引，转过头去。
那女孩坐在轮椅上，是她刚才在廊檐下看到的那个，她瘦削的肩膀垮着，正对着眼前生机勃勃的草坪。
她的眼泪流了一脸。
就像曾经的庄时攸一样。
阳光照在那个小雨布满泪痕的脸上，有种触目惊心的脆弱，庄时攸眼熟她，她和这女孩好像是同一楼层的。
从她住的房间和庄时攸这段时间从书里学习到的情况来看，她似乎是伤了脊髓，刚来康复中心不久，正处于最抗拒、最绝望的阶段。
庄时攸放下书，试着挪动屁股，缓慢艰难地靠近，最终停在女孩轮椅附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她没有立刻出声，只是安静地陪伴。
过了好一会儿，女孩的妈妈接了个电话，摸着眼泪走开。
小雨才这察觉到庄时攸的存在，慌忙用病号服的袖子胡乱擦脸，鼻音浓重，“你干什么，没事一边去。”
“这草坪这么大，我不能坐这吗？”庄时攸声音很轻，“我刚来的时候，也经常一个人看着外面哭，不过我可没你这么幸运，那个时候我都是一个人，你好歹有妈妈陪着。”
小雨抬起头，倔强的不去看庄时攸。
庄时攸微微弯起唇角，那笑容很淡，却奇异地能安抚人心，“我以前觉得老天爷特别不公平，你觉得呢？为什么偏偏是咱们倒霉？为什么别人能跑能跳，我们却连从轮椅上站起来，像是要搬动一座山一样难。”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旁边人的痛处，小雨的眼泪瞬间涌得更凶，“你不是在说废话吗？！不会安慰人就走开！”
庄时攸没理会她的怒气，自顾自说道：“其实哭出来会好受一点，我以前也经常一个人哭。”她的声音平稳，“但是眼泪擦干之后呢？我们要做什么？那时候你会发现除了眼睛有点酸痛之外，什么也不会改变，自己的路还是要自己走。”
她的视线和小雨一起投向那片被雨水洗涤过的草坪，声音沉稳而有力，“我妈和我爸很早就离婚了，他们俩离婚的时候谁也不想要我，不过那个时候我刚好高中毕业，已经能独立了。后来大学我就一个人，边打工边上学，之后毕业我好不容找了个体面的工作，但是因为赶工程，为了工资为了效绩，我大半夜出差的时候被人酒驾撞了，那人也穷，没赔钱，进去了，最后还是公司给了我点看病的钱。”
庄时攸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一样，神情平静。
“车祸之后，我才发现人生最重要的就是，人得对自己好，于是我就狠心花钱来了这个康复中心。”
庄时攸说到这里，才停下喘了口气，接着道：“在这里，我遇到你了。”
小雨：“别说的那么肉麻，好像你来这里是为了见我一样。”
庄时攸一笑，转过头，目光温和而坚定，“你比我幸运，你妈妈爱你，让你在生病时很容易就住进全市最好的医疗康复中心，不像我，扣扣搜搜半天才舍得进来。”
小雨这才怔怔地转头望着坐在地上的人，“幸运？”
庄时攸：“对啊，人跟人区别毕竟还是挺大的，这里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住进来的。你可得好好珍惜我啊，说不定哪天我没钱了，住不起这么好的地方，就只能回老家，一个人等死了。”
小雨很久没有说话，只是用眼注视着坐在地上的庄时攸，她的表情十分平静淡然。
她的双腿同样被困在轮椅上，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依旧清亮。
小雨用力吸了吸鼻子，勉强接受这个十分不错的故事，她看着远处，重重地“嗯”了一声，“你讲的故事还挺好听，我以前没听过。”
庄时攸心一轻，要是之前有人和她讲过这些话，说不定她也能少走些弯路，早日走出阴霾。
小雨见她笑了，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过你可别得意，要是哪天我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一模一样的故事，你就等着吧！”
庄时攸莞尔，“我骗你干嘛，这是我自己的经历，当然我不能保证这个世界上会有其他人有和我一样的经历。”
小雨冷哼，“你在狡辩。”
“……”
就在庄时攸准备再逗两句小雨的时候，听到康复中心主楼通往草坪的玻璃廊道里，响起皮鞋与地面击打的声音。
是外来人。
因为这里没人会穿皮鞋。
庄时攸下意识回头，看过去。
只见走过来的男人身形颀长，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与周围穿着病号服或休闲服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神情淡漠，眉眼间凝着惯有的疏离，是星衍科技的总裁盛弥然。
庄时攸从新闻里见到过这个男人。
他比照片更帅，也更高大。
这家康复中心以引进高端智能康复设备闻名，常有厂商或投资方过来，时间久了庄时攸早就见怪不怪，这位盛总今日来的目的，怕也是如此。
庄时攸脑海里千回百转，刚要收回视线，蓦地，那个男人的视线越过明亮的玻璃，定格在草坪树荫下的那幅画面上——
两个人的目光也因此相撞。
仅一秒钟。
庄时攸就迅速别过头。
暖金色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斑驳地洒落在地上拿着书的清丽女子身上，她微微仰头，正对着另一个哭泣的残疾女孩低声说着什么。
光影中她侧脸的线条柔和，苍白的皮肤在光线下几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垂着，看不清全貌。
她的脸上也没有丝毫不耐。
周遭喧嚣回归，盛弥然被身边人的声音打断神思。
副主任王和强陪在一旁，热情地介绍着周遭的情况和设备的使用率，盛弥然微微颔首转身，目光习惯性地、带着评估意味地扫过四周。
“这里平时就是病人们的休息区，最近天气好，大家都会来这散步，还有二楼，康复训练室也经常有专业人员陪同……”
盛弥然专注听着，余光始终注意着远处草坪上那个十分瘦弱的女子。
他见过许多人在逆境中的模样。
怨天尤人，被痛苦磨砺得尖锐刻薄。
商业场上，他也见惯了各种精心设计的善良与伪饰的温情。
到很少见过这样的。
一条围巾铺在双腿下，身体是那么虚弱，但是神情却又那么积极。
少见。
她自己分明深陷泥沼，却依然能向外释放出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温度与力量。
太少见。
“盛总？”王副主任注意到他片刻的失神，小心地唤了一声。
盛弥然倏然回神，面上恢复了惯常的波澜不惊。
“没事，”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去K-3000那边看看。”他示意工程师继续，迈开长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掠过那道身影。
他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女孩的情绪似乎平稳了许多，正对着地上拿着书，眸光带笑的女子点头。
最后一抹幽影，定格在她被阳光勾勒着的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上。
……
庄时攸没有理会身后来来往往的人流，这里每天都有很多外来人，她看不过来的。
在与小雨交换了联系方式后，庄时攸重新坐回轮椅，回到康复大厅。
这里比草坪上安静许多，也清冷许多。
庄时攸一个人从大厅里穿过，不紧不慢。
她上午要进行两个小时左右的机械训练，日复一日，没有放弃过一次。
她两手控制着轮椅的方向，朝一楼东侧的电梯口去，要到二楼的康复训练室去。
走过前台，庄时攸挪动轮椅到电梯口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远远的，隔着人群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那个刚才在草坪廊檐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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