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阳光透过鲜绿的树叶洒在弘明殿前的水磨青石台阶上,光斑点点。
殿外一片阳光明媚,还有些鸟雀的悦耳啾鸣,殿内却是静得只能到轻微的翻书页声。
老太傅刘效维正坐在侧首翻阅着一本古文集,长眉时不时聚在一团,又舒展开来。他是先帝的帝师,从七年前开始又担任今上的帝师。
端坐在正上方书案前的少年,乌黑的头发用一根金龙纹青蓝锦带束一个发髻在头顶,外面用镂金发冠固好,其余头发披在脑后,两根锦带垂下来,整个人清贵无比。
他此时正专注着提笔书文,这是刘太傅给他定的考试题目。
那双清澈的凤眼,宛如最高明的画师精细描就,含着与生俱来的贵气。虽然平日里看起来难免有些年少的顽皮,可认真安静下来,倒真有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与傲然正气。
香炉里的香快要燃尽了,钟景宸也搁下了笔,轻轻舒了口气。
“刘师父,朕已经答完了。”
他拿起桌上的答卷,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又放平在桌面上。
“好,好。”那刘太傅忙放下手中的书过来,接过钟景宸手中的卷纸。
“唔,不错,不错。”那老太傅边看边拈着花胡子啧啧赞叹。
钟景宸便趁此空隙起身舒展舒展,正瞥见书房门口有个梳着双髻、着粉裳的小姑娘偷偷朝他招手。
这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侍女小桃儿。钟景宸回头看了看刘太傅,他还正沉浸在方才的答卷中,便悄悄踱到门边。
“怎么了小桃儿?”
“皇上,虞姑娘回来啦!”
“真哒?”
钟景宸激动得差点蹦起来,俩人欣喜不住。
原来去年的这个时候,阿阮的奶奶过世,阿阮便回乡服丧。他已经一年没见到阿阮了。
“阿阮在哪里?”他恨不得一下就变到她面前去。
“虞姑娘才回宫跟太皇太后、太后请了安,便要来见皇上了,知道皇上还未下早课,便在曲廊亭等候皇上呢。”
“好,朕这就去!”
另一边,刘太傅还在喋喋评论着文章。
“……真是文理昭晰,词采烁烁……只是……皇上,”
没有声音——
“皇上?”
待刘太傅回身,哪里还有钟景宸的影子。
*
钟景宸一路小跑着往曲廊那边去,小桃儿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皇上,皇上您慢点儿!别摔了——”
钟景宸头也不回地朝她摆摆手:“你别跟着了!”
“哎——”小桃儿还想说,可钟景宸已经跑远了,只得在原地叉着腰喘气。
到了曲廊边,远远便看到一个女子面向着水倚坐在廊亭下。
他方才跑得急,此刻正在假山后平顺着气,待呼吸平稳后再踏上曲廊,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稳重些。
阿阮正望着水边发得茂盛的芦苇,乌丝垂在腰际,发梢随着微风轻轻拂动。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原本打算从背后冷不防地吓她一下,又怕真把她吓到,于是便挺直身子负着手,迈着方步,装模作样地朗声念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过去稚嫩的童声现已变为清澈的少年音。
阿阮突然听到声音,还是被惊得猛然回头。
她年已十七,正是女子最青春娇美的年华,桃腮如雪,眼含朝露,以往的婴儿肥褪去,脸庞更加清丽秀美,身着绿色广袖襦,下着一条淡黄裙,虽是素净,难掩姿容,腰间的提花束腰和红宫绦更添了一丝娇韵,宛如洛水惊鸿仙子。
见是钟景宸,她脸上的惊色瞬时转为了莞尔笑意。
“是你呀。”阿阮起身来。
“怎么不说话了?”阿阮故意调侃他,“我看皇上这一年长进可不小呢。”
他挠挠头,只笑着。
“阿阮终于回来了,朕……”
方才的意气早被冲散到了九霄云外,一时竟有些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上可是又长高了。”阿阮凑近去要摸摸他的头,被他不好意思地避开了。
许是长大了,他从十岁开始就不再叫她阮姐姐,私底下便连头也不让摸,手也不让牵了。
他身高已打齐阿阮,眼看着就要超过阿阮了。虽然年纪尚小,周身还透着些稚气,但这一年来真是长大不少,仪态方端,俊朗轩昂,倒是个俊儿郎了。
俩人一年未见,正有许多话要说,便坐在廊亭诉说这一年的见闻。
“你是不知道,这一年刘师父给朕布置了好多好多功课,光是这么厚的书就……”
阿阮面带笑意地耐心听他喋喋不休地诉苦。
这时,曲廊的另一头走过来一个身材高挑结实的黑色锦衣少年,他高束着头发,手上绑着护腕,腰间挎着刀,一看就是武士的打扮。
他走近前来,剑眉上扬,星目沉沉,年纪看起来与阿阮一般大。
“臣叩见皇上。”他恭敬地行了个礼,道:“皇上让臣好找。”
“这位是?”阿阮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
“微臣廖叶,见过虞姑娘。”他又向阿阮行了个礼,抬头看见阿阮的一瞬,却是怔了一下。
“你不知道他,去年你刚回老家的时候,皇叔便派了他来做朕的贴身侍卫。”
这廖叶就是原来钟濯含的部下率领南部大营的大将军廖正荣之子,廖正荣当初协助钟濯含平定右丞之乱后,便留在了京城,执掌京城守卫。如果说钟濯含是站在高阶上的当权者,那廖正荣则是他阶下的黑猛虎。
“廖叶久闻虞姑娘大名。”
阿阮挑唇一笑——
“不知廖大人怎就‘久闻’我的大名了?”阿阮故意问道。
“臣经常听皇上——”
“咳咳——”这话还没说完,钟景宸忙清着嗓子,使劲朝廖叶使眼色,“要你多话。”
阿阮忍着笑,向廖叶道:“不用虞姑娘虞姑娘的,你叫我阿阮就行。”
廖叶低眉颔首。
“哎——等等,”钟景宸忽地站起来,“那怎么成,你俩才刚见面多久,怎么就要叫那么亲切。不行,朕不允许。”
阿阮拿他没办法,只得摇头莞尔。
“你这么急着找朕有什么事吗?”他向廖叶道。
“回禀皇上,王爷在太皇太后处,请皇上过去。”廖叶道。
“知道了。”
“正好,景宸,我们一起去向皇祖母请安吧!我可给你带了礼物呢。”阿阮甜甜一笑。
“好啊,朕倒要看看阿阮给朕带了什么好东西。”
去往慈安宫的路上,只见钟景宸撇着嘴角不说话。
“又怎么啦?”阿阮戳戳他的胳膊。
“哼,”钟景宸背着手故作严肃地站在平桥的栏杆边,说道,“阿阮怎可在外人面前唤朕的名字。”
“唔?皇上以前不是说让我不要像其他人一样老是‘皇上皇上’地叫嘛。”
他转过身来:“可那是咱俩之间的约定,怎么能让外人听见嘛。”
他撅着嘴。
“好啦,皇上!”阿阮忍不住笑着伸出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是我太开心,不小心说漏了嘴啦!”
“哎呀!”他忙抬手避让,又撅起嘴,“阿阮老这样戏弄朕,朕都说过多少遍了,朕不是小孩子了,朕都十二岁了!”
见他委屈巴巴又不甘心的样子,阿阮的眉眼笑得更弯了,故意逗他:
“是啦是啦,咱们的皇上如今是大人了,也就不需要阿阮在旁边唠叨了。我赶明儿便出宫去,省得恼了皇上。”
她敛起笑容抱着双臂装作不在乎的样子。
钟景宸以为她真恼了,便忙赔了笑脸,过来拉着她的手臂:
“哎哎,那怎么成,好姐姐,是我不对,你不要走嘛。”
“哎——”她避过去假装不理睬他,“皇上如今长大了了,怎可还这样拉拉扯扯,不像话。”
“我都说我错了嘛。”他转到阿阮面前赔着笑脸。
“皇上哪里有错,反正阿阮终究有一天要离开皇上出宫去的。”她假意风轻云淡道。
“为什么?”钟景宸倏地沉下脸。
“皇上糊涂,阿阮是女子,是女子总要嫁人的,那不就得出宫去?”
钟景宸听了这话,怔怔地茫然思索了一会儿。
“不!朕不准!朕不许阿阮嫁人!不许阿阮出宫!”他坚定地抬起头,眼里有些闪光。
看着他着急的样子,阿阮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啦,跟你开玩笑呢。”
他沉着脸,还沉浸在方才的话中。
“我跟你开玩笑呢。”阿阮拉拉他的手。
“阿阮不可再这样说。”
他低低说了一句便往前去了,倒留下阿阮愣在原地。
*
御书房,刘效维正要收拾了东西回去。
“刘太傅,皇上呢?”
钟濯含摇着扇子气定神闲地走进来。
“啊,是王爷。老臣叩见王爷!”刘效维忙放下手中书卷。
“哈,太傅是帝师,不必多礼。”
钟濯含走到书案前,看着上面钟景宸留下的字迹,又转身向刘效维:“本王倒是许久未向太傅好好了解皇上近来的读书情况了。”
刘效维一听,脸上瞬时浮上了得意赞赏的颜色:
“禀王爷,皇上不仅书读得好,文章更是一流,这文为神思,老臣看了皇上的文章,便知皇上以后定是一位运筹天下的明君!”
“哦?是嘛。”钟濯含扬眉,“那本王倒是要好好看看。”
他接过刘太傅递过来的卷纸,坐在椅上细看了起来。
这个论题是和天下治理有关的,小皇帝常居深宫,并不十分了解宫外民情,可此文中的议论与对策非但不浮于表面,反而还有一定的见解,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确实是罕见的。
钟濯含脸色越来越沉。这样的孩子,如若有良师引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刘太傅,”钟濯含放下卷纸。
“王爷看完了?此文怎么样?”刘效维期待着钟濯含的评赞。
“好,非常好。”钟濯含起身,“多亏了刘太傅的教诲呢。”
“老臣只是稍加点拨,主要还是皇上,天资聪颖。”
“太傅谦虚了。看来本王该当好好地奖赏太傅才是。”他走到刘效维跟前。
“老臣不敢当。”
“本王就赏太傅个安享晚年吧!”
刘效维一听,瞬时变了颜色,忙跪下来:“王爷,王爷是嫌老臣教得不好吗?”
钟濯含冷笑着,弯下身在刘效维耳畔说了一句:
“不,是太傅你,教得太好了。”
他说完便踏着大步走出了弘明殿。
刘效维瘫在原地不解,眼里的光渐渐沉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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