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琔突然笑开,一双纤纤藕臂穿过易拾的肩窝,勾住其长颈,檀唇玉齿,眸噙春水,一脸天真时最是撩人,“你今日,”稍顿,语气忽而柔似拂羽,“甚是奇怪。”
这一刻,易拾恍惚觉得,便是章琔此刻要他项上人头,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双手奉上。
章琔看他一脸愣怔,再察其肤色,委实不佳,像是失血过多,也不知他昨日究竟干了什么,竟弄得这副模样,“让医师看脉。”
易拾一口回绝:“不看。”
章琔揶揄道:“怎么?有难言之隐?”
易拾立即露出坏笑,“是又如何?”
章琔缓缓将易拾推开,拍了拍他的肩,轻嘲道:“多补补。”
“你……”易拾陡然一僵,看着章琔飘然而去的背影,脸一阵青一阵白地变幻。
冬去一躲便躲到章琔房中,正跟春来猜测易拾会否听章琔的劝时,春来眼睛一转,竟瞧见章琔已经在往回走,立即跑出门去,“小姐回来了。”
冬去一听,连忙转眼看去,果真是章琔,当下跟在春来后面,向章琔迎去,待至章琔面前,不及她开口,冬去便问:“小主母,公子肯了吗?”
章琔斜瞥冬去一眼,“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别来求我,我没那闲功夫。”辞气里明显能听出几分不豫。
冬去脚步一顿,不知究竟是事成还是事败,想一想,又跟脚上去,拉住春来,悄声问:“春来姑娘,小主母的意思是?”
春来看一眼章琔,待她走远两步后方跟冬去咬耳朵:“姑爷多半是没肯。”
冬去霎时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连小主母都劝不了,看来公子是铁了心了。”
春来宽慰道:“我看你也别太着急,姑爷自己的身子,他定然是心里有数,且再看看。”
“话虽是这么说,但……”冬去沉“叹”一声,浑然是一筹莫展。
“对了,”春来猛地想起一事,“姑爷未用早膳,且那时晕过去后又在冷地板上躺了一会儿,你不妨让内厨准备几样开胃菜,再煮一碗姜汤,给姑爷送去。”
冬去不禁担心道:“万一公子不肯吃……”
通过易拾今早天尚未亮便到章宅接章琔之事,春来敏锐地瞧出一些端倪,但又无法单因一件事便确定个中,遂欲趁机一试,于是跟冬去道:“要是姑爷不肯吃,你便说是小姐吩咐的。”
“这……能行吗?”冬去有些怀疑。
春来道:“你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冬去思觉有理,顿时来了精神,“那我听姑娘的,这就去办。”
春来进屋时,见章琔在妆奁前整理衣妆,并破天荒涂抹口脂,不禁诧然喊道:“小姐。”
章琔兀自对镜点唇,淡然道:“别大惊小怪,本小姐也是女儿家,涂口脂有什么好稀奇?”
“是是是。”春来碎步走到章琔身旁,歪头看她,笑道:“小姐不饰妆已是丽质,打扮起来更是惊为天人。”
章琔被夸得直乐,禁不住在镜前多看了两眼,又拿起玉梳在发髻上轻轻扫了扫,“今日不必再准备我的膳食。”
春来顺口一问:“小姐要出去吗?”
章琔放下玉梳,一脸悦色,“明摆着。”
半盏茶工夫后,章琔面覆轻纱,出现在葵子江畔的落花渡口。
落花渡口常年都泊着一艘小船,即便是江面结冰,那艘小船也栓着缆绳停在冰面上。
摇船的艄公名叫朱鬼儿,是一个天生眼盲的老头,因此偕生之疾,而致无妇愿嫁,所以至今未娶。但此人却有一身游泳的好本事,成人之后便以捉鱼为生。
章琔五岁那年,同双亲一起乘船渡江,待行至江心时,船底突然破出个碗大的洞,江水源源不断地从洞里涌进船舱。
加上艄公,船上共有六人,正当众人惊慌失措准备弃船跳江时,水里猛地跃出三名手持利剑的黑衣水鬼。
章琔犹然记得,母亲当时非常镇定地将她推进舱内,而后拽下帘子,一言未发。
章琔站在水里,恐惧万分,船身摇晃得越发厉害,她一下摔倒,登时吓得大哭不止。
而这时,舱外响起“铮铮”的刀剑声以及凄厉的惨叫,章琔浑然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坐地嚎哭。
但刀剑声并未持续太长时间,随着船身逐渐下沉,舱里积满了水,很快没至章琔颈间,章琔愈加害怕,手臂不断地乱舞,哭得也益发大声。
朱鬼儿当时正在江中捉鱼,听到哭声时立即朝着声音的方向游去,随后在船舱里救出章琔。
事后,章仁欲酬谢朱鬼儿,但被他拒却,只道是为自己积阴德。
章琔长大成人后,始终记得当年的救命恩人,于是找到朱鬼儿,通过闲谈中得知,朱鬼儿一直在捉鱼攒钱,想买一艘属于自己的小船,章琔记在心中,亲自去购置了一艘小船,以请其摆渡的方式赠予朱鬼儿。
从那以后,这艘船渐渐成了朱鬼儿的半个家,章琔偶尔会在朱鬼儿的船上和桃生见面,听其抚琴。
今日亦然。
桃生用过早膳后便抱着焦尾琴离开红门里,来到落花渡口,在章琔到时,他已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此时,桃生坐在船舱里,朱鬼儿立在船头,二人均在等候章琔。
章琔步伐匆匆地走上渡口,看到朱鬼儿时,像往常一样大声喊:“朱鬼叔,我来了。”
朱鬼儿双眼蒙白,听声而笑,“章小姐来了。”随即一脚踩出船板,立在渡口石上。
章琔一来便问:“朱鬼叔,桃生来了吗?”
“桃生公子正在舱里等着章小姐呢。”朱鬼儿每每见到章琔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眼角的皱纹堆叠起,虽已年过五旬,却十分精神。
章琔笑道:“好了,朱鬼叔,你且去忙吧。”
“好咧。”章琔每次一来,朱鬼儿便会将小船腾出来,直到她走后方回到船上。
桃生在舱中听到章琔和朱鬼儿的谈话声时,迫不及待地掀起帘子,探出头,满面喜容地唤道:“阿琔。”
一见桃生,章琔立即飞步跑到船板前,“桃生,让你等久了。”
桃生向她伸出手,“我也刚到不久。”
章琔自然地将手放进桃生掌心,提裙踩上船板,随之进入舱中。
二人隔桌对坐,桃生替章琔斟了一盏热茶,推到她面前,“冷着了吧,快喝茶暖暖。”
章琔依言擎起茶盏,浅抿一口,而后捧在手里,看着桃生,见他比前几日又消瘦不少,不禁心疼道:“桃生,你又瘦了。”
桃生笑柔柔道:“天气冷便吃得少,不妨事的,阿琔别担心我。”
章琔愁眉,“你这样子,我哪能不担心。”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桃生玩笑道:“阿琔不喜欢胖儿郎,我越是瘦削,自当越得阿琔喜欢,我愿意为阿琔衣带渐宽。”
章琔嗔怪道:“你本就不胖,再瘦下去,该成骨头架子了,风一吹便要倒,那时我可不再喜欢。”
一霎间,桃生面色惨白,双眸泛泪,身子微微发颤,一瞬不瞬地盯着章琔,酸楚楚地轻唤道:“阿琔。”
但见此状,章琔顿时慌神,连忙搁下茶盏,“桃生,我与你说笑的,你别哭别哭,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不管你胖还是瘦,我都喜欢。”
桃生却是哭得梨花带雨,一张娇面犹如清泉洗玉石,湿漉漉地映着水光,半晌后,目光忽而毅然,口气也十分坚决:“若有一日,阿琔不再喜欢我,我便从桥上跳下去,日后阿琔每次渡江时,都能想起我。”
“别做傻事。”章琔用指腹抹去桃生眼底的泪痕,语重心长地道:“桃生,即便有朝一日我们不得已而分开,你也要好好活着。世间有许许多多的美好,绝不止情爱这一件。”
桃生郑重其辞地道:“在遇到阿琔之前或许是如此,但自从三年前遇到你后,我的余生里便只有爱你这件事最重要,胜过一切。”
章琔默然良久,缓缓开口:“桃生,我为你赎身吧。”
桃生黯然垂首,一滴泪自眼底坠落,砸在竹桌上,“阿琔,给我留最后一丝尊严吧。”
此事像是一道横在章琔和桃生之间的深壑,三年里,从无一次逾越过,章琔有时能够理解他的自卑,有时却不能理解他的拒却,明明只需要一步,可桃生始终不肯跨出。
章琔从不强求桃生,他敏感,脆弱,却又十分执拗,像是一块精美的琉璃,一摔即碎。
“桃生,我想听琴了。”章琔笑着道,柔如春风。
桃生仰起头,破涕而笑,“阿琔想听哪一曲?”
章琔微笑转星眸,“盼盼。”
“好。”桃生轻轻提臂,指拈琴弦,“铮”地一声,琴音从其指间如水流出。
章琔捧起茶盏,看着桃生的脸庞,耳边琴音婉转,此情此景,甚是和怡,一口饮去半盏茶,温热的茶水浸没舌尖,滋味竟也甘甜。
二人在船舱里一直坐到太阳落山,将近一更天时,章琔方跟桃生在落花渡口依依别过,等到桃生走远后,章琔旋即掉头,穿梭在夜色里,一径往城外的红柿子坡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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