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泽九年,乔府。
乔广陵在晨光中又看到了自己的妻子。
巫马儒骑在马上,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执着长枪,在日光中,面容不清,曼妙的身材裹在一身劲装里,格外的挺拔有致。
“阿儒!”乔广陵刚想迈步奔向那团光,背后成千上万的马匹奔袭而过,卷起漫天尘土。乔广陵挥袖扇了扇,透过沙尘,看到巫马儒扬起长枪甩出绳套,套住了为首的悍马,紧接着跃身马上,带着马群绝尘而去。
乔广陵脚步虚浮,追了几步怎么也迈不开腿,忽觉后背一紧,两脚腾空后,居然稳稳的坐在巫马儒的马背。
“阿儒?!”
“抱紧我,别掉下去。”巫马儒没回头,专心驭马。
乔广陵搂得很紧,盯着巫马儒的侧脸看。他们沿着慕寒山脉,飞奔在北方的草原,迎面吹来的风很凉爽,隐约带着桂花的淡香,却闻不见风中夹杂的北方草野的味道,也闻不到巫马儒身上熟悉的香味。乔广陵想再用力闻一下,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是梦啊,别醒,千万别醒。”
忽然身下的马震颤着扬起前蹄,嘶鸣声划破天空,乔广陵滚下马。他站不起来,耳边只有喊杀声,眼前交杂重叠着凌乱的马蹄和脚步,他知道,此刻他又置身战场了,分不清是天元十三年亗宁城的战场,还是天元十七年平戎城的战场。只是千万次的梦中,都没有让他看清真正敌人的面孔。
他没有慌乱和恐惧,他早就习惯了在这样的凌乱中保持冷静。
乔广陵撑起上半身,周遭皆是混沌,忽而一只手伸过来,乔广陵抬头看向那人。虽然戴着兜鍪,看不见长相,但是看铠甲就知道他是季鹰军。乔广陵握扶住向他伸过来的手,站起来时,周围已经没有了厮杀,只有焦土和残骸,仿佛刚刚的战争发生在很久以前,留下一片狼藉无人修整。
乔广陵对眼前的怪异景象置若罔闻,他问这位将士:“姜帅呢?”
“没有姜帅。”
“什么?你不是季鹰军吗?”远处传来马蹄声,乔广陵没有挪开眼睛,有点焦急的等待将士回答。
“没有姜帅,也没有季鹰军,大程国再也没有姜帅和季鹰军了!”兜鍪里的那双目光刺痛了乔广陵,那人接着说:“是你让他们消失的。不是吗?”乔广陵脑袋传来嗡鸣声,他紧闭双眼,想从嗡鸣声中解脱。
方才的马蹄声渐近,在乔广陵身边停了下来。
乔广陵恍恍惚惚,睁开眼,那名将士消失了,面前之人又变成骑在马上英姿飒飒的巫马儒。
巫马儒冲他微笑,轻盈的翻身下马,扯着缰绳走向乔广陵。她的脸在乔广陵的视野里变得一清二楚,凌厉的眉弓下是一双清澈的桃花眼,因为迎风奔袭,擒着点点泪光。高挺的鼻梁,玲珑的鼻尖在北方的秋寒里微微泛红。她还是那么美,那么年轻,不对,她在这世上,还未来得及老去。
“这些年,你甚少离我这样近,这么清晰。”乔广陵内心激动,但是他面上不敢表露,眼前的人就像圈在泡沫里,一碰就会破散而去。
“茂哲!”巫马儒唤了他一声,平静的脸上荡开笑容,白净如瓷的肌肤反把阳光衬得多了几分妖艳,她摸了摸手里的马,又看向乔广陵说:“我把醉风带走了!”
“醉风都走了,我怎么办?”乔广陵蹙起眉,格外委屈。
“你还有予鹿,让他快乐长大!”巫马儒抓起乔广陵的手,放到马的面额上,“你再摸摸它!”
没有温度!没有触感!
乔广陵感受不到抓住了自己的巫马儒,他只能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巫马儒看看醉风,又看看乔广陵,她缓缓说道:“陟彼平阳,赖马玄黄。陟彼平阳,巫马踏风骋战场……[ 改编自《诗经》中的《国风·周南·卷耳》]”
巫马儒还是在乔广陵的泪眼里逐渐模糊,逐渐远去。
“陟彼高冈,赖军溃殇。陟彼高冈,季鹰挥戈复河山……”
然而她的声音却仍近在咫尺。
“且酌彼兕觥,维以不永怀。且酌彼金罍,维以不永伤[ 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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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广陵睁开眼,巫马儒消失的方向,变成了清晰的窗棂,他醒了。秋风微凉,把白色的悬纱一下一下轻轻往屋里送,乔广陵目光深远,透过窗,仿佛看到了永益城外的群山。
大程国帝都永益城乔家,世代文臣,出过宰辅,帝师,是出了名的清流世家。然而到了乔老太爷这一脉,逐渐专注游历四方,主张寓教无类,在民间开坛授课,却从未在一处固定建学纳徒。乔广陵的父亲,更是离经叛道,一手横笛一手执剑,远离庙堂,逍遥江湖,全然没有了乔家世代传承的书卷气,连上报朝廷,下泽黎民的男儿报复也没有。即便如此,乔家在文人中的地位从未动摇,世人皆称:不羡谪仙人,但期乔家翁。
身为乔氏传承,乔广陵这辈子中规中矩,如今任内阁次辅,华盖殿大学士,乾泽三年其妻因难产后体弱离世,此后不续弦不纳妾,一门心思都放在儿子乔矜身上。
“主子,您这就起了吗,今日休沐,不如再睡会。”乔府大管司北林掩上窗。他从不着宽大的外袍,一身乌青常服,收腰束袖,一丝不苟。北林不似一般官宦人家的大管司,文质彬彬,憨厚老实,而是满脸肃然,英气逼人,倒是更像个青衣侠客。
乔广陵从窗外收回目光,“可是有什么消息?”他嗓音微哑,走到桌前将杯中的冷茶一饮而尽。
“看来真是瞒不过主子,青师从宣中来信,说在是收集了蔚王自天元年间指使江南都指挥使邢柏年,盗换军粮的证据,还有一个关键证人。”
“证人?”乔广陵打算提壶注茶。
“是,信中并未多说,只说诸多详细近些时日会有人来联系大人。”北林把茶壶按住。“冷茶别多饮,我去给你换壶热的。”
乔广陵只得摩挲着空杯,冲着北林微笑着说:“你随我去马厩看看醉风吧。”
乔广陵和北林一前一后,打正院经回廊往东走,东院的桂花树结了青色的花苞,仔细看已经开了零星。回廊各处三三两两的家仆正在浇花洒扫,看到乔广陵走过便微微倾身行个礼。
北林侧身给一个提水的老伯别开路,看着乔广陵的后脑勺说:“近来天气凉爽,醉风旧疾可能不似夏日里那般痛疼,看上去不那么焦躁,吃的也多了。”
乔广陵摇了摇头:“好也是一时,醉风老了,况且还受过伤,能维系到现在已是罕见了。”
“我看予鹿挺喜欢那马,那老马也蛮喜欢予鹿的。”
“马通人性。”
“我看那马都快像个人了,对予鹿亲近,对您却……”北林漫不经心的没有把话说完。乔广陵却满不在乎,接着说:“对我却爱答不理,心情差还要冲我尥蹶子。”
北林叹了口气,说:“可不是嘛,要知道,主子你当年还亲自为这马包扎过伤口,做马做得这么有个性,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
“它是慕寒山野马群的头马,驰骋疆场的战士,英雄傲骨,马也一样。”
出了东苑,是一片荷花池,现在已经是满池残败,继续往南,穿过竹林,便是马厩了。醉风的蓬室是后建的,与乔府豢养的其他马匹隔开。二人还没走近,便听到醉风的蓬室传来声音。
乔矜把小手盖在马的前额,眼里含着泪,声音却不带哽咽,他轻轻的念着:“陟彼平阳,赖马玄黄。陟彼平阳,巫马踏风骋战场。陟彼高冈,赖军溃殇。陟彼高冈,季鹰挥戈复河山。且酌彼兕觥,维以不永怀。且酌彼金罍,维以不永伤。”
乔广陵探头往里看去,老马醉风安静的躺在地上,虚弱的喘息,眼睛还在缓慢开合。乔矜跪坐在马旁,让六岁的他更显娇小。乔矜附身将脸贴了贴马儿的面额,说:“醉风叔,如果有来世,你就还做一匹野马,如果有天堂,你就去找我娘吧。”
眼前的话别把乔广陵的思绪推回梦里,巫马儒执枪降马,巫马儒和自己道别,巫马儒带走了醉风……别想了,梦而已,这样的梦,这些年重复了不计其数。但,这只是梦吗?不,这是现实。乔广陵循着今晨的梦,又跌入了回忆。
暮寒山下,初遇毕生知己,驯马场上,邂逅此生挚爱,北站场上,季鹰军焘旗猎猎,严阵以待……
后来……梦中将士的话再度响起:“没有姜帅,也没有季鹰军,大程国再也没有姜帅和季鹰军了!”“是你让他们消失的。”
后来,知己陌路,将军贬黜,挚爱命陨,就连大程江山也……
凉风袭来,乔广陵的鬓发随风而动,他眉宇微蹙,长睫下,清明的眸中映射着无尽的怅然,森森寒意将他包围……
北林侧目看着他,觉得今年三十有三的乔广陵依然担得起“公子无双”这四个字。他早已不再叫他公子,自天元十七年开始北林习惯上用“主子”称呼乔广陵,而这个改变的始点,确切来说是平戎城之战。北林在心里默默喊了声“公子”,有点想念曾经的日子,他抬眼看向远处的竹林,打算任由乔广陵在回忆里坠着,却不知为何,一股苦涩和委屈涌上来。
“醉风不行了,予鹿在和它告别,主子不进去看看吗?”北林心疼了,终究还是不忍,他打断乔广陵的沉思。
“你说,”乔广陵深吸了口气,又缓缓的吐出来,“时入八月,哪里还有接天的莲叶?”
“恩江以南,或许还有。”北林似是不经意答道。
“……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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