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日头还没爬过县衙的墙头,李老栓就来了。他不是空手来的,胳膊底下夹着个粗布包袱,在县衙门口探头探脑,像只受惊的老鼠。
守门的衙役认得他,打着哈欠问:“李老栓,水都放到你田里了,还不赶紧插秧,又来触咱老爷的霉头?”
李老栓陪着笑,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团:“不敢不敢,是……是来谢青天大老爷的恩典。”他晃了晃手里的包袱,“家里婆娘烙了几张饼,还有……还有几个鸡蛋,给老爷……垫补垫补。”
衙役嗤笑一声:“得了吧,就你家那饼,硬得能崩掉牙。老爷再穷,也不差你这口。”话虽这么说,还是进去通报了。
孟寰海正对着那碗照例稀得能游泳的粥发愁,听说李老栓来了,还带了东西,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搁下碗,走到二堂门口。
李老栓一见他就要跪,被孟寰海一把拎住。“少来这套,”孟寰海瞥了眼他手里的包袱,“东西拿回去,本官不缺你这点嚼谷。”
“老爷,您千万别嫌弃……”李老栓急了,把包袱往前递,“要不是您,今年咱一家老小就得喝风了!这点心意,您一定得收下!”
孟寰海不接,只盯着他:“李老栓,你跟我说实话,崔家后来,真给你们送米了?”
李老栓一愣,眼神有些躲闪,支吾道:“是……是送了点,说是族里抚恤……”
“抚恤?”孟寰海哼了一声,“他崔家堵了你的水,再给你几粒米,你就感恩戴德了?这账,你倒是算得清楚。”
李老栓黝黑的脸皮有些发红,嗫嚅着说不出话。他心里的算盘确实打得噼啪响:孟老爷是青天,可崔家是地头蛇,两边都得罪不起。送点东西给孟老爷,是表心意;收了崔家的米,是怕日后被穿小鞋。老百姓的生存之道,就是在这些夹缝里求活。
孟寰海看他那样子,心里忽然有些索然无味。他挥挥手:“行了,饼和鸡蛋留下,人回去吧。好好种你的地,别整天想着这些歪门邪道。”
李老栓如蒙大赦,赶紧把包袱塞给旁边的衙役,千恩万谢地走了。
孟寰海看着那衙役拎着的包袱,叹了口气。他想起昨夜啃的冷硬干粮,对衙役说:“饼拿去分了,鸡蛋……晚上给本官煮了。”他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鸡蛋的诱惑。
衙役应了声,心里却想:这位爷,有时候混不吝得像块石头,有时候,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和实在。
同一天下午,崔敬祜出现在了城西的一处粥棚。这是崔家设的,每年青黄不接时,会施些薄粥。他穿着朴素的棉布长衫,站在一旁,看着族人给排队的贫户舀粥。神色平静,不像施舍,倒像在查看自家田里的庄稼。
几个老者认出他,颤巍巍地要行礼,被他用眼神止住了。
“崔家主仁义啊!”有人低声念叨。
“是啊,要不是崔家这口粥,这个春天难熬喽……”
崔敬祜仿佛没听见,目光掠过那些面带菜色的脸,最后落在粥棚角落里一个默默吃着粥的半大孩子身上。那孩子衣服破烂,但吃得很安静,一双眼睛黑沉沉的。
他招来旁边一个老仆,低声吩咐了几句。老仆点点头,默默退下。过了一会儿,那老仆拿了个小小的布包,悄悄塞给了那孩子。孩子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崔敬祜的方向,崔敬祜却已转身,走向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马车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崔敬祜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轻轻按着太阳穴。施粥是家族惯例,是做给活人看的场面。而给那孤儿的布包里,除了几块碎银,还有一本他手抄的《千字文》。这后者,是他的一点私心,做给谁看,他自己也说不清。
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他忽然想起早上眼线汇报的,关于李老栓去县衙送饼和鸡蛋的事。那个孟寰海,收了?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收了好,收了,就说明这位“青天老爷”,也并非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只要有所求,就有路数可循。
而县衙里,孟寰海正对着那枚即将到口的煮鸡蛋摩拳擦掌,忽然连打了两个喷嚏。他揉揉鼻子,骂道:“哪个王八蛋又在背后算计老子?”
他大概想不到,算计他的王八蛋,和那个悄悄送书的人,此刻正坐在同一辆马车里。
清川县的日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官有官的难处,民有民的算计,世家有世家的手段。日子像一锅温吞水,底下柴火添着,也不知哪天,就会咕嘟咕嘟滚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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