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尹默,宛金就觉得这人气度不凡,一看就是精细培养的大家闺秀,按理说这样的女子应该衣来张口、饭来伸手,完全离不了别人的伺候,但她却是个例外,不仅熟知各种生活常识,实操能力也是一绝,不像贵女,倒像独身主义的都市白领。
一点点试探,今天泡坏茶,明天洗坏衣,后天摔坏笔,宛金得寸进尺,她要知道尹默的底线是什么,这样她才能清楚自己的活动范围,在线上随心所欲蹦哒。
试探许久,宛金发现尹默似乎没有底线,不管自己干活多懒散敷衍,也不管自己捅了什么篓子,她都不生气,没做好的就再做,出了问题就解决,她的情绪几乎没有起伏。
就像个死人。
这是宛金对尹默的评价。
守在屋门口等候差遣,宛金往尹默的方向瞟一眼,忍不住想着,她也就二十多岁,在古代虽然不算年轻,但也不该这么暮气沉沉的,本来就白得瘆人,还天天穿素衣,仙味楼那回看她像泡过的尸体,现在晒黄了点,瞧着顺眼多了。
正想着,尹默吩咐宛金再磨些墨来。
宛金三下五除二给搞好,正准备走开,忽一想,停住,对尹默道:“奴婢见您整日埋头书案,脖子肯定不好受,奴婢给您揉一揉吧?”
尹默正翻着书,闻言点点头,目不转睛,很是专注。
将手搭上尹默的肩膀,宛金轻揉慢捏,不知不觉间,那双爪子就伸到了人脖子上,指尖触着温热的皮肤,感受到跳动的脉搏,悄悄放下了好奇。
有心跳,这人是活的。
鬼使神差,她突然又很想知道尹默的心脏跳得是不是比常人慢?
想摸一摸。
念头一出,手随意动,指尖调转了方向。
“啪!”
宛金冷不防给自己手背一巴掌,给尹默吓一跳,后者疑惑看向她,不明所以。
“累了,可能是手累了,抽风,您继续,奴婢出去教训教训它。”留下傻不愣登的一句话,宛金跑出了书房,躲回自己屋,深刻检讨刚才的不当想法。
检讨着检讨着,一时又回味起了尹默脖颈处的细腻,不禁轻搓指尖,感受到的却是一层老茧。
她有些可惜,又有些怀念,可惜现在这双糙手,怀念从前的十指纤纤。
忽然间生出许多感慨,宛金心头郁郁的,想休息,不想干活了。
根据最近探得的东西,她知道尹默容忍度高,这给了她极大的勇气,准备旷工半天,当然这也是进一步的试探。
趁着午憩的工夫,宛金将下午该做的事打点好,再留张纸条,回屋收拾打扮一番,揣上荷包出门去。
偷得浮生半日闲,宛金太久没这样轻松过了,她很开心,玩得很尽兴,快宵禁了才回来。
看书房亮着灯,知道尹默还在奋笔疾书,宛金悄悄扒门口往里看,一人一灯,光线有些暗。
回屋放下东西,宛金端了盏透亮的灯去书房换上,完后静静站到一边,等着尹默的责罚。
等啊等,屋里落针可闻。
见尹默不出声,不知道她这是几个意思,宛金手心有些发汗。
终于,尹默搁了笔,一转头,看见宛金,奇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天晚了,早些休息。”
肯定还有下文,宛金想着,站定不动。
见人没反应,尹默又补一句,“我有时会很晚,不用等我的。”
就这?宛金惊讶于她的好脾气,不禁直愣愣盯着人。
被她直白的表情逗乐,尹默不禁勾唇轻笑,问道:“今天玩得怎么样?开心吗?”
这话不像是主仆间会问的……
宛金细细品味这奇妙的感觉,一时不知该怎么回,想了想,干脆直言,“开心。”
“开心就好。”
尹默竟就这样轻轻揭过了。
宛金深叹此人好脾气,同时没来由地生出一种熟悉感,像是父母,像是阿萨,被他们宠爱,被他们纵容。
被纵容的她犹如脱缰野马,此后旷工越发猖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见天儿地找不着人。
这天她又跑出去玩了个尽兴,哼着小曲往院走,发现往日热闹的院子今天竟出奇安静,路上碰到个学生,想拦下问一句,没成想对方一见她便躲,表情是唯恐避之而不及。
疑惑不解,也懒得解,宛金将这事抛之脑后。
第二天收拾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宛金去尹默跟前儿点个卯,准备出门,却不想被她扣下,一问才知道,国子监昨儿出了件大事,柳延世被捕,下了大狱。
柳延世何人,跟尹默一拨上京的明朝旧人,一个脾气很臭的倔老头,华夷之辨的坚定维护者,很是瞧不起皇帝赐下来的宫人,卑贱之徒,残缺之躯,近身伺候,简直折辱文人风骨,为此没少给他手下的小新子脸色瞧。
同在国子监,宛金和小新子有过几面之缘,大家同属一个阵营,偶尔还会三五人一凑,抱团取暖,互诉职场委屈。
前段时间宛金还是这个小团体里的重要成员,近期她入了逍遥派,已许久不同他们来往了,很是惹了众人的眼馋,但各人有命,谁让就一个尹默,宫里还有秋俞镇着,没人敢动她的歪心思。
凭什么别人遇到的都是好的?不说宛金,她是个例外,就说其他人,他们主子也是知书识礼通人情的,怎么就自己偏生倒霉,遇到个柳延世?小新子很不平衡,积怨成疾,终于在某一天抓了个错漏,揭发有功。
柳延世也是个浑的,喝了点酒,嘴上便没了把门,出口成章,吟出一篇檄文,直接攻讨当今圣上,诉说许多怨怼。
苟全大半辈子,临了了却不得善终,很是让人唏嘘。
宛金却评此人为蠢蛋一枚,认不清时局,管不住自己,害人又害己。
监里刚出了这事,风声有些紧,各人都得收敛些,她暂时就不能出去了。
懒懒干活,宛金瞅着光亮的窗户出神,电光火闪间,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跑去书房,质问尹默。
“你这段时间放任我为所欲为,是不是揣着坏水,就想支开我,你好暗渡陈仓!”
自觉被人当了傻子玩,宛金太过愤怒,一时冲动,竟口不择言。
尹默被问得一愣,还没做出回应,只听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放肆!”
宛金回头一看,竟是秋俞,“阿萨?你怎么来这儿了?”
秋俞不答,却是喝令她跪下。
宛金二话不说,直直朝她跪下,随后问道:“为什么?”
秋俞走进屋,眼神一指尹默,纠正道:“不是跪我,跪她。”
“凭什么!”宛金不服,但在秋俞的眼神威压下,还是不情不愿转过了身。
“道歉。”秋俞再示意。
宛金咬咬牙,叩头请罪,不走心地来了句“奴婢知错”。
见她不诚恳,秋俞还待发作,被尹默劝住。
回手搭住尹默,秋俞看着她,感慨道:“倾文……好久不见。”
翻过秋俞的手,尹默在她手心轻画几笔,“我已经不叫倾文了。”
二人就着窗边小榻坐下,宛金还在地上跪着,也不等她们发话,便自己免了自己的罚,起身出屋,片刻后端来茶水,恭敬奉上。
知她这是在讨饶,秋俞无奈叹口气,“不管静川待你如何好,按规矩,她是主你是奴,方才那些话你觉得合适吗?若被别人听见,治你个刁奴欺主的不敬之罪,你该当如何?”
撅着嘴,宛金恹恹道:“知道了,我以后注意就是。”
看她一眼,秋俞眉头夹杂着些许烦愁,在宫里听说了柳延世的事,担心不已,急急告假出来,进门就碰上这不省心的又在惹祸。
不耐见宛金那张总是知错不改的厚脸皮,秋俞将人赶出屋,让她去院门口守着,别让外人进来。
此次出宫时间紧,还有许多话要说,门一关,秋俞便打开了话匣子,不吐不快,“我真不想管她,不管怎么教,半点长进没有,倒累了你,还要屈尊迁就她。”
尹默宽慰道:“我同你交好,也自是把她当妹妹看待,就着家中小妹,哪儿说得上屈尊不屈尊这话。其实她也是真性情,只是这性子在宫里怕是不容易,这些年你照顾了她很多吧。”
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语中的,知道有人懂自己,秋俞忍不住心酸,“所以我一直没给她挪窝,不让她牵涉太多,算是护着她,不被宫里的心计给吃了。我这般良苦用心,却背上刻薄的骂名。”
……
宛金一个人守在门口,不知道秋俞为什么让自己这样做,很想去听二人的墙角,却又不敢。
自从阿哥去世以后,秋俞这个嫂嫂便成了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的寄托,让她不至于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当个无根浮萍,所以她愿意听秋俞的话,从不违逆。
等得百无聊赖,眼瞅着太阳都西斜了,屋内二人才终于出来。
宛金迅速凑上前,一眼便瞧见了秋俞红肿的眼眶,刚要问,被捷足先登了,秋俞率先开口,“今天下午我同你在屋里拉家常,静川始终都待在书房里,没和我见过面,要是有人问,你就这样说,明白吗?”
宛金不明白为什么,但点点头,表示知道,再准备开口,想问问红眼睛的事,没成想秋俞直接略过她,紧着步子走了。
被忽视,宛金心里受了点小伤,然后迅速自愈,秋俞虽然走了,但这儿还站着个呢。
问尹默这一下午都聊了什么,被搪塞过去,再问秋俞为什么哭了,又被敷衍过去,这是人家俩人的秘密。
宛金有些拈酸吃醋,但也无法,只得退一步,“那你总要告诉我最后那件事吧,为什么不能说你和我阿萨认识?”
因着秋俞的关系,宛金竟厚脸皮地给自己抬了个位,在尹默面前不用敬称,直言你我,实在有些莽撞无礼。
但尹默不介意,只认真回答她的问题,“秋俞是我的救命恩人,但那时两族相争,两国水火不容,她救我有通敌的嫌疑。时移世易,现在虽讲究汉满一家,但当年之事终究不好外道。”
宛金了然,终于知道那镯子是怎么到秋俞手里的了,“那我阿萨今儿是拿我当由头了,她想见的是你?”
“是,也不是。”
“那柳延世的事呢,我误会你了?”
“是。我明白皇上安排你的意思,既是震慑,也是监视,但都不用,我受诏修史,从来不欲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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