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澍的确难以入眠。
最让他心驰神往的,还是结组本身。他此前都是在纪录片中看到攀岩高手结组攀援,在峭立千仞的岩壁映衬下,人显得格外渺小。身后或是群山,或是荒漠,或是森林,或是碧海,每上升一步,视野就开阔一些,所有风景在背后徐徐展开。而攀登者是专注的、执着的、向上的。
他从来没想过,这样快就可以去结组。哪怕黎晓唱再三说,就是一条体验线。
夏日里天亮得早。农家院的窗帘质地轻薄,太阳还没出来,它已经从夜的浓黑中褪了一点色,浅淡地映出窗棂的暗影。
李澍睡得不深,朦胧中睁开眼,看见浅淡的天光,心里一惊,就怕自己睡过了。摸出手机一看,时间还早。
但院子里已经有悉悉簌簌的声音,他起身,挑开窗帘一角,看见有人戴着头灯,在整理装备。
昨夜李澍怕早起吵醒队友,也是和衣而眠,睡在通铺尽头。此刻他蹑手蹑脚下床,穿戴整齐。
黎晓唱看他出来,喜笑颜开,压低声音道:“可以呀,这么早就起来,有时间观念!”
他也把声音压低:“晚了你要罚我做俯卧撑吧?不过,还有半小时。”
“保险起见,再检查一下。”她夸张地耸耸肩,调侃道,“谁让我自己带个新手呢,得做万全准备。”
两个人怕吵醒旁人,声音都轻得像呵气一般。早晨空气湿凉,似乎都能感受到彼此呼吸间的暖意。
李澍忽然意识到什么:“我还没洗脸刷牙。”
“回来再……”黎晓唱又顿了一下,“不对,应该现在洗漱。”她指了指院子门口,“那儿也有个水龙头。”
村中自家用的是地下水,冷得像是加了冰。扑到脸上,人也彻底清醒了。
两人直接将安全带和头盔穿戴好,腰间挂了攀岩鞋和各种装备,黎晓唱还背了个小巧的双肩户外包,圆鼓鼓的,说是水和简单补给。
李澍接过盘好的动力绳,挎在肩上。
两个人沿着山间的公路,像两公里外的岩场走去。
公路沿着山腰蜿蜒而行,一侧是嶙峋峻峭的山崖,巨大裸露的灰白色岩壁随处可见;另一侧是曲折的河谷,白河如玉带一样在层峦叠嶂的山间穿行。夏日里水草丰茂,河水漫过石滩,滋养了沿岸的植物,绿意盎然。
夜凉露重,此时山间似乎还氤氲着丝丝缕缕的薄雾,像流动的浮云,轻缓地沉下来,将远山和河谷都拢在一片朦胧的淡青色中。
高处似乎清朗一些,能看到远处山巅上,悬着一弯若有若无的淡白色月牙。
黎晓唱的心情似乎不错,哼着歌,偶尔还学两声鸟叫。
李澍问:“这是什么鸟?”
她嘻嘻一笑:“我又不会口技,随便编的。”
走着走着,天色便渐渐亮起来。雾气散得很快,周围的景物逐渐清晰。也有一串“嘀哩哩”的叫声从崖壁掠过,奔向河面。
“金翅雀。”不待李澍问,她便飞快答出。
周围更明亮一些。
他指着电线上的黄色小鸟问:“那个呢?”
黎晓唱扫一眼:“灰鹡鸰。”
李澍仰头,看着它明黄色的肚皮:“为什么不是黄鹡鸰?”
“头是灰的啊,背也是。”黎晓唱笑,“而且黄鹡鸰比它更黄,它只能屈尊了。”
两个人随意说说,即使各有负重,两公里的路也仿佛转瞬就到。太阳似乎已经在山的另一侧升起,他们所在的地方还略显灰暗,但河对面的山岩和头上的天空都仿佛被点亮了,颜色也变得明丽起来。
两人换了鞋,攀爬到起点处的平台。黎晓唱整理装备,摩拳擦掌,眼睛亮晶晶的,问:“小澍,准备好了吗?”
之后李澍也来过白河若干次,指导新人攀爬、保护、先锋、结组。从早春到暮秋,不同的季节,看见过不同的风景。
虽然第一次结组,是在气候宜人的初夏。但他却总在微凉的秋日里回想起此时的情形,或许是微凉的温度、水一样沁润皮肤的感觉,和山中的清晨无比相像。
也许是秋日里的心境更为相似。
在呵气成烟的早晨,黄色的秋叶打着旋儿落下。他在林间抬起头,透过枝桠看着湛蓝无瑕的天。周围有熟悉的鸟儿鸣叫,不远处灌木丛后,传来淙淙的水流声。
每一个场景都熟悉,都让人以为她还在身边。下一刻就会欢快地回应他说:“灰鹡鸰呀。”或者是大声呼喊他:“小澍,准备好了吗?”
如果他知道在这个夏天后,要面临漫长的离别。那么当时在山路上,他会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仿佛也可以留住时光的脚步。
然而此时他正站在光滑的岩壁下,跃跃欲试,又心生犹豫:“这是个大光板啊,踩得住吗?”
“看着光滑,但它有坡度啊!”黎晓唱示范给他,“喏,踩稳了,站起来就有。”她用手撑了一下,“看,甚至人都不用贴特别紧。”
李澍抬脚,感觉无处立足,在岩壁周围四下摸索。
她挑眉:“不想爬了?”
“当然不是。”李澍看她还背了个书包,“还要背吗?”
“放心,什么都不影响。”
两个人重复安全检查。黎晓唱胸有成竹,擦了擦镁粉,便敏捷地向高处爬去。李澍眼中她如履平地,仿佛哼着歌都可以攀上去。
黎晓唱到达第一个保护站,将自己固定住,绳子拉上来大半,剩了一截十几米长的绳尾,在上方保护李澍攀爬。
她吊坐在半空,看着天色越发明亮,河对面岩壁的暗影一点点向下走,心中说不出的快乐:“这是我们这座山的影子吧,好长呢!”
李澍正在和岩壁角力,顾不得回头看。这一片岩壁还不如此前去过的,连个指甲盖大小的脚点都没有。虽然上方垂下来的保护绳系在腰间,但他真不知道是否一脱脚,脸皮就会和岩壁亲密接触,下滑时再一磨擦。
他一个男同学,倒也不怕脸上挂彩,但是当着黎晓唱的面有些过于难堪。
因为全身紧张,反而更觉得下一刻就要滑坠下去。
抬头,看她在半空晃着脚,怡然自得的样子。她也不催促,也不指点,只是说了一句:“找到自己的节奏,小澍你可以的。”
她看似闲适,但却一直充满信任。李澍便被这种信任鼓励,他深呼吸两次,将紧张和焦虑等等杂念抛之脑后。
和此前接触过的岩壁相比,这一片虽然表面凸起不多,但内倾角度的确更大。李澍放松身体,不再紧张挣扎,反而更容易感受到来自岩壁的支撑。重心平衡后,手脚不需要过度发力,也可以随意调整,寻找更为稳定的落点位置。
黎晓唱看他越爬越高,展颜一笑:“我就说么,你可以的。”
两个人逐段上行,身后公路变得纤细,河流平静开阔,起伏的山峦如波浪,层层叠叠。
在每一个保护环节,李澍聚精会神,再三检查,对自己的操作信心十足。他暗想,再过一年、两年,或许会有和黎晓唱比肩的能力,可以作为搭档,去探索更多未知的线路。
在她去野外的时候,自己勤加练习,多努力一些,那天似乎也并不遥远。
这条线路多数时间是供新手入门练习操作,段数不多,很快就到了大岩壁的顶部,但距离路面已有数十米落差。
两人找一处平坦的空地,黎晓唱简单整理装备,将背包里的水拿出来。
李澍还沉浸在登顶的喜悦中,远眺群山,兴奋地想要大喊出来。
黎晓唱也看出他的喜悦,笑眯眯托着下巴:“怎么样,结组开心吧?”
李澍点头:“谢谢……师姐。”这时候说感谢的话,好像有些见外,但他又不知如何表达心中满溢的兴奋。多年后回想起来,李澍常常会感到懊恼。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明媚喜悦的清晨,他不曾给她一个激动而热烈的拥抱呢?
“现在,可以拿出我们的补给了。”她在背包里悉悉簌簌掏着,“看!”
居然是个小西瓜。
“这么沉,你还背上来。”李澍过意不去,“应该我来拿……”又闭了嘴,如果身上有其他重物,稍加摆荡,他可能没那么容易迅速在岩壁上找到平衡。
“这点重量,小case。”黎晓唱浑不在意,“重头戏还在后面!”
她继续机器猫一样,在自己的百宝袋里翻来翻去。
李澍好奇地凑上来看,她飞快地伸了一只手,挡在他眼前,“你猜!”
他想起什么,但还不敢确认。她已经撤了手,献宝式地托着巴掌大的塑料盒。里面是一角芝士蛋糕,在包中背了一路,边角磨得有些模糊。
“小澍,生日快乐呀!”
她脸上蹭了一点灰,头盔有些歪,笑起来和夏天初升的阳光一样灿烂,让人内心喜悦,想要和她一起笑起来。
面前的李澍,一脸惊讶,明明感动又手足无措。黎晓唱看着她,笑得更开心了,也有些释然:“前段时间好像是都有点忙哦,连你报名科考都不知道……不过你看,我还记得你的生日,这个师父还算称职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李澍好奇,印象中她并没有问起过自己的生日。
黎晓唱嘻嘻一笑:“前段时间给大家买户外险,看到你的身份证号了。”
“可惜没有蜡烛,山里点火不合适。”黎晓唱恪守防火原则,拿出小蛋糕,“你就许个愿,装作吹一下吧!”
李澍接过蛋糕,还真的闭上眼睛,半低着头许愿。他的态度过于认真,黎晓唱觉得时间过得格外久,都想伸手在他额上弹一下。
想了想,今天人家生日,还是不要过于淘气了。
捧着蛋糕、低头闭眼的李澍,显得十分乖巧。黎晓唱举起小卡片机,拍了一张,看他脸颊上也蹭了一道灰。她也没多想,伸手就想给他擦掉,再拍一张照片。
手刚伸过去,指尖仿佛碰到李澍的脸颊,他忽然就睁开眼睛了。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那个,”她尴尬收手,点点自己的脸颊,“你这儿脏了。”
“哦。”李澍拿手背蹭了蹭,心中有些想笑。她半蹲在那儿,好像被抓包一样,没有了平时张牙舞爪的气势;但依旧轻巧地笑着,和这夏日山间万物一样,有蓬勃的生机。
她问:“你许了什么愿?那么认真。”
朝阳冉冉升起,晨雾散去,河流上金光跳跃,巍峨群山自雾中浮现。她身后碧空辽阔,山河壮丽,仿佛也给了他勇气。
他许了一个愿,一个特别重要、想要和她分享的心愿。
以前的许多时光,瞬间奔涌而至。他的思绪也如同从晨雾中显露的山川一样,逐渐清晰,仿佛也有了磅礴的豪气。
他的心愿,就是和这样的她一直在一起。
不知道如果没有吹熄蛋糕上的蜡烛,许过的愿望是不是还算数。
看了一些关于白河岩场变迁的文章,颇感慨。
路线难度和位置什么的是带了加工的,和现实中的并不能准确对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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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十二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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