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感谢你们救治我的士兵。”军官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说,声音粗哑,“但情况正在恶化。叛军已经控制了北部三个城镇,战火正在向这里蔓延。”
马克表情严肃:“这意味着我们会有更多伤员?”
“不止如此。”军官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叛军不会区分军人和平民。你们这里,很危险。”
陈心怡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她瞥了一眼马克,发现他面色凝重,但似乎并不意外。
军官离开后,马克转向陈心怡:“今晚我守夜,你回去休息。”
“可是你刚做完手术...”
“这是命令。”马克的语气少有的强硬,“明天我们会需要更多的精力。”
陈心怡还想争辩,但看到马克眼中不容置疑的神色,只好点点头。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一间只有十平方米的简易板房,里面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外别无他物。桌上放着她与家人的合影,照片上每个人都笑得无忧无虑。那是另一个世界,与她此刻所处的现实相隔万里。
那一夜,陈心怡睡得极不安稳。远处偶尔传来的爆炸声让她几次从梦中惊醒。凌晨时分,她干脆起床,提前来到医疗所。
天刚蒙蒙亮,医疗所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不仅是士兵,还有许多当地平民也带着各种伤情等待救治。陈心怡看到几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孩子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困惑。这一幕让她的心揪紧了。
马克早已开始工作,他正在为一个头部受伤的年轻士兵清创。看到陈心怡,他简短地吩咐:“把二号病房也打开,我们需要更多床位。”
这一天,医疗所收治了二十三名伤员,其中八人需要紧急手术。陈心怡只在中途休息了十分钟,吃了几口饼干充饥。她注意到,越来越多的平民伤员诉说着类似的经历:家园被武装分子袭击,不分青红皂白地开枪扫射。
傍晚时分,当她为最后一个伤员缝合完伤口,双手已经抖得几乎拿不住器械。马克递给她一杯水,眼神里满是担忧。
“还能坚持吗?”
陈心怡点点头,尽管她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我只是...没想到会这样。我以为我们来这里主要是处理常见病和意外伤害。”
“局势变化比我们预想的要快。”马克望向窗外。今天,金合欢树下没有悠闲喝酒的医护人员,取而代之的是全副武装的保安人员,“这个国家正在分裂,而我们在分裂线上。”
接下来的日子证实了马克的判断。伤员源源不断地涌入,药品开始紧缺,干净的水和食物也需要配给。当地医护人员中有三人不再来上班,选择带着家人逃往相对安全的南部地区。这使得马克和陈心怡的工作量倍增。
一天深夜,陈心怡在查房时发现那个他们第一天救治的腹外伤士兵不见了踪影,只留下空荡荡的病床和一套叠放整齐的病号服。护士告诉她,士兵在傍晚时分自行离开,只留下一张字条,上面用当地语言写着一句话:“我必须回去战斗。”
陈心怡站在空床前,感到一阵无力。他们竭尽全力从死神手中抢回的生命,就这样轻易地回到了战场上。这种循环让她开始怀疑他们工作的意义。
马克找到她时,她正呆呆地望着那张空床。
“这不是我们的选择,心怡。”他轻声说,“我们负责救治,他们负责决定如何活下去。”
“但这有什么意义?”陈心怡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们治好他,他再回去受伤或死亡...”
“意义在于,”马克直视着她的眼睛,“每一个经过我们手的生命,都得到了第二次选择的机会。至于他们如何选择,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陈心怡沉默不语。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短暂的亮光中,她看见远处天边有一片诡异的红光。雷声迟迟未至,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沉的轰鸣——不是雷声,是炮火。
“来吧,”马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三号床的病人需要换药,然后我们得谈谈。”
完成所有工作已是深夜十一点。马克让陈心怡跟他去办公室。陈心怡拖着疲惫的步伐跟在后面,脑子里还在回想那个不告而别的士兵。他是否已经回到了前线?他的伤口在剧烈运动中会不会重新裂开?他还能在下一场交火中幸存吗?
马克的办公室兼做储藏室,堆满了医疗物资和文件。他示意陈心怡坐下,然后走到角落里的一个铁柜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陈心怡以为他要取什么医疗文件或药品,却看见他打开了一个平时总是上锁的抽屉,取出一个木盒,放在桌上。
“马克?”陈心怡疑惑地看着他。
马克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打开盒子。陈心怡倒吸一口冷气——盒子里是一把手枪和几个弹夹。
“你...你要干什么?”她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后退一步。
马克拿起手枪,熟练地退出弹夹,检查枪膛,确认没有子弹后,将枪推向陈心怡面前。
“你以前打过枪没有?”
陈心怡瞪大眼睛,摇摇头:“没有。我连真枪都没摸过。学这个干嘛?我们是医生啊!”
马克的表情异常严肃:“正因为我们是医生,在现在的环境下更是目标。叛军已经宣布所有外来人员都是‘干预者’,医疗人员也不例外。”
他拿起手枪,开始演示如何装弹、上膛、瞄准和击发。“目前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为以防万一,必须学会一些保护自己的技能。”
陈心怡怔怔地看着马克,他的话让她心情异常沉重。她怎么也不敢想像,未来她将面对何种情况。来非洲前,她预想过各种困难——传染病、恶劣的卫生条件、资源匮乏,但她从未想过自己可能需要用武器自卫。
“马克,我们是不是应该考虑撤离?组织不是已经在讨论...”
“讨论归讨论,但只要我们在这里一天,就要做好准备。”马克打断她,“现在,过来,我教你基本操作。”
陈心怡犹豫地走近桌前。那把黑色的手枪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与她所熟悉的手术器械截然不同。后者用于拯救生命,而前者...她不敢往下想。
“拿着它,感受一下重量。”
陈心怡伸出手,又缩了回来。“我是医生,宣誓过不伤害他人。我不能...”
“希波克拉底誓言也说‘首先,不造成伤害’,但没说不允许保护自己和病人的生命。”马克的声音柔和下来,“心怡,我在这片土地上工作了十二年,经历过三次武装冲突。我理解你的感受。但现实是,当战斗人员冲进医疗所时,他们不会因为你是医生就手下留情。”
他拿起枪,轻轻放在她手中。沉甸甸的触感让陈心怡心头一颤。
“这是□□19,后坐力相对较小,适合初学者。”马克站到她身后,指导她如何握枪,“手指不要放在扳机上,除非你准备射击。永远把枪口对着安全方向。”
陈心怡按照指示摆出射击姿势,但手臂不停使唤地颤抖。
“深呼吸。”马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记住,使用武器的第一原则是避免使用武器。只有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为了保护生命,才可以使用致命武力。”
“这太疯狂了,”陈心怡低声说,“我们本该救死扶伤,现在却要学习杀人。”
“这是为了保护生命,包括你自己的。”马克退后一步,看着她笨拙的持枪姿势,“明天早上开始,我每天教你半小时。现在局势还不算太糟,但我们必须提前准备。”
陈心怡放下枪,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桌角,深吸几口气。“马克,我真的害怕了。”
马克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点头:“恐惧是正常的。但恐惧也会让你保持警惕。记住,在这里,无知和天真不仅会害死你自己,还可能连累病人和同事。”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比以往都要近。陈心怡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医疗所院子里的灯突然全部熄灭,保安人员大声呼喊着什么。
“趴下!”马克猛地将她拉倒在地,同时迅速将手枪装弹上膛。
黑暗中,陈心怡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响亮。远处的喧嚣声、叫喊声、零星的枪声混杂在一起,由远及近。马克已经移动到窗边,小心地向外窥视。
“发生了什么?”陈心怡压低声音问,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紧。
“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好事。”马克回头看她,眼神在黑暗中异常明亮,“记住我刚才教你的。如果有危险,躲在我身后的柜子旁边,不要出来。”
陈心怡蜷缩在桌子后面,突然非常想念家中那间小小的公寓,想念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夜市里飘香的小吃。那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常,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珍贵。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她几乎惊叫出声。马克示意她保持安静,沉声问道:“谁?”
“是我,卡朗戈!”当地保安主管的声音传来,“医生,我们需要帮助!有伤员!”
马克松了口气,但仍未放下枪。他打开门锁,让卡朗戈进来。这位平时总是面带微笑的保安主管此刻满身灰尘,额头还有血迹。
“发生交火,就在两公里外。有平民受伤,他们需要立即救治。”
马克点点头:“准备手术室。心怡,叫醒护士们,我们需要所有人手。”
陈心怡站起身,腿还在发软,但职业本能已经驱使她行动。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桌上那把枪。马克跟随她的目光,轻轻将枪收起,放回盒子里。
“先做我们最擅长的事。”他说。
那一晚,医疗所收治了十一名在交火中受伤的平民,其中有三名儿童。陈心怡在手术台前站了整整八个小时,当最后一位伤员脱离生命危险时,朝阳已经再次升起。
她走出手术室,看见马克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打盹,头靠着墙壁,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陈心怡轻轻走过,准备让他多休息一会儿,但马克立刻睁开了眼睛——那是一种在危险环境中养成的警觉。
“都稳定了?”他的声音沙哑。
陈心怡点点头:“最后一个是个老妇人,腿部枪伤,但没伤到动脉。她已经稳定了。”
马克揉了揉脸,站起身:“去休息吧,两小时后我们还有日常门诊。”
“马克,”陈心怡叫住他,“关于昨晚...学枪的事...我接受。”
马克凝视着她,微微点头:“好的。今晚下班后开始第一课。”
陈心怡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晨光中,金合欢树的影子又开始慢慢拉长,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这场冲突会持续多久,不知道他们是否需要真的用上那些自卫技能。但有一点她很确定——在这里,在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她不仅要懂得如何拯救生命,也要学会如何保护生命。
而保护,有时意味着必须做出违背初衷的选择。
她抬头望向远方天际,那里有几只秃鹰在盘旋。在这个早晨,陈心怡感觉自己心中的某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那种改变如同非洲大地上的伤口,深刻而疼痛,却也是生存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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