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准时出现,今天她穿着黑色的工装裤和军绿色外套,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显得精神十足。“你提前到了!我还担心你会找不到。”
“我查了地图。”陈心怡微笑,“而且我喜欢提前一点到,可以观察周围的人。”
“心理学家的习惯?”艾薇调侃道,递给她一张票,“走吧,里面更精彩。”
展览位于美术馆的现代艺术翼。入口处,黑色的墙上用白色的灯光字投影着一句话:“我们是谁,如果不是我们记忆的总和?”
第一个展厅展出的是一组摄影作品,名为《消失的风景》。艺术家回到自己童年生活过的地方,拍摄那些已经消失或被改造的场所:被填平的池塘,改建为超市的小学操场,高楼取代的老街区。每张照片旁都有一段手写的文字,描述着艺术家记忆中这个地方的样子。
陈心怡在一张照片前停留了很久。照片上是一个普通的十字路口,车流不息,行人匆匆。旁边的文字写道:“这里曾经有一棵巨大的橡树,夏天时,树荫能覆盖整个人行道。我和妹妹常在树下等待放学回家的父亲。后来树生病了,被砍掉了。现在我站在这里,无法确定那棵树的确切位置,只记得树荫的清凉和等待的焦虑。”
“很触动,不是吗?”艾薇轻声说,“记忆如此鲜活,却又如此不可靠。”
陈心怡点点头,继续向前。接下来的展厅是一组装置艺术,名为《遗忘的仪式》。艺术家收集了人们想要忘记的物品:分手的情书,病危通知单,失败考试的试卷,被拒绝的求职信。这些物品被放置在透明的玻璃盒中,盒子上贴着手写的标签,记录着物品背后的故事和想要遗忘的原因。
在一个玻璃盒前,陈心怡停住了脚步。里面是一枚简单的银色戒指,标签上写着:“订婚戒指。我们相爱七年,计划结婚前三个月,他告诉我他爱上了别人。我想要忘记的不是他,而是那个相信爱情可以永恒的、天真的自己。”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郑杉的脸浮现在脑海中,不是带着怨恨,而是一种遥远的、已经褪色的画面。那枚他曾经想为她戴上的戒指,现在在哪里?也许被丢弃,也许静静地躺在某个抽屉深处,就像这段记忆,被她仔细地封存在心底某个角落。
“你还好吗?”艾薇注意到她的停顿。
“没事。”陈心怡摇摇头,“只是……想起了一些自己的事情。”
1
第三个展厅是一个沉浸式影像装置。房间被布置成海底的样子,蓝色的灯光在墙壁上波动,投影仪在四周投射出缓慢游动的鱼群和水草。房间中央,一个巨大的屏幕上播放着一段影片:一个人在水中挣扎,然后放弃挣扎,任由身体下沉,最后静静地悬浮在深蓝色的水中,像胎儿在母体中。
背景音是缓慢的心跳声和水流声,偶尔夹杂着模糊的人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呼唤。
陈心怡站在房间中央,感受着蓝色的光线在脸上波动。梦境中的感觉突然复苏——那种冰冷的包裹感,那种逐渐放弃抵抗的疲惫,那种深水中的寂静。但这一次,她没有恐慌,只是静静地观察着这种感觉,像观察一个与自己有关又无关的实验。
影片中的悬浮者忽然睁开眼睛,开始向上游动,动作缓慢但坚定。最终,他冲破水面,大口呼吸,天空是一片刺眼的白光。
影片结束,房间的灯光缓缓亮起。陈心怡发现自己握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这个作品叫《重生》。”艾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艺术家说,他经历过一次濒死体验,在深水中几乎溺亡。但就在放弃的那一刻,某种本能让他开始向上游。他说,有时候我们必须先沉到最深处,才能找到上升的力量。”
陈心怡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已经变成白色的屏幕。那句“我必须先沉到最深处”在她心中回响,与梦中的感受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最后一个展厅是最小的,只展示了一件作品。那是一面墙,墙上贴满了便签纸,每一张上都写着一段记忆。有些是快乐的:“第一次骑自行车不用辅助轮”“祖母做的苹果派的味道”“毕业典礼那天阳光的角度”。有些是悲伤的:“宠物狗去世的那天”“得知父亲患癌的电话”“在异国他乡度过的第一个孤独的圣诞节”。
墙边有一张小桌,桌上放着空白便签和笔。说明牌上写着:“留下你想记住的,或想分享的记忆。记忆只有在被讲述时,才真正存在。”
陈心怡拿起一张粉色的便签,思考了很久。最后她用中文写下:“父亲教我骑自行车时说的那句话:‘看前方,不要看脚下,车自然会走直。’”
她将便签贴在墙上,退后一步,看着自己的字迹融入那一片记忆的海洋。不同语言,不同笔迹,不同故事,却共同构成了这面关于人类经验的墙。
“你写了什么?”艾薇好奇地问。
“一句父亲的话。”陈心怡简单地说,没有解释更多。
走出展厅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秋天的哥本哈根,黄昏来得特别早,下午四点,街灯已经陆续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投下温暖的光圈。
“感觉如何?”艾薇问,她们沿着美术馆前的林荫道慢慢走着。
“很有力量。”陈心怡寻找着合适的词语,“不是那种张扬的力量,而是……安静而深刻的力量。这些作品都在探讨如何与过去共存,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
“这正是我喜欢当代艺术的原因。”艾薇说,“它不提供答案,只提出问题。而这些问题往往比答案更重要。”
她们在一家咖啡馆停下,点了热饮。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街上匆忙的行人和缓缓驶过的自行车——哥本哈根是自行车之城,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仍有不少人骑着车穿行。
“你来丹麦是为了学习心理学,”艾薇搅拌着杯中的拿铁,“但我觉得,你也在寻找别的东西。”
陈心怡有些惊讶于她的敏锐。“为什么这么说?”
“你的眼神。”艾薇直接地说,“有一种寻找的神情。不像那些只是为了学位而来的学生,你有更深层的渴望。”
陈心怡沉默了片刻,看着窗外一个父亲教孩子骑自行车的场景。孩子摇摇晃晃,父亲在一旁小跑跟随,双手虚扶着车后座,随时准备接住可能摔倒的孩子。
“我父亲刚去世不久。”她终于说,声音平静,“还有……一些未完成的事情,也许永远无法完成的事情。”
艾薇没有立即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着。
“来丹麦,一部分是为了学习,一部分是为了……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为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认识自己,在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看看剥离了所有身份和关系之后,我到底是谁。”
“然后呢?找到答案了吗?”
陈心怡微笑,那笑容有些苦涩又有些释然:“才刚开始呢。但今天的展览……让我想到,也许记忆不是为了被遗忘或固守,而是为了被整合。就像那些艺术作品,它们不否认痛苦和失去,而是将它们转化为某种可以观看、可以理解、可以共情的形式。”
艾薇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艺术就是一种整合的方式——将混乱的体验转化为有序的形式,将个人的痛苦转化为普遍的人类经验。”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关于艺术,关于心理学,关于在异国生活的感受。艾薇分享了自己在香港的成长经历,以及为何选择来丹麦学习艺术;陈心怡则简略地讲述了她的学术背景和来丹麦的契机,隐去了感情生活的复杂细节。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她们在车站告别。“谢谢你邀请我,”陈心怡真诚地说,“这个下午很有意义。”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艾薇笑着说,“下个月我的学校有个开放工作室活动,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来看看艺术家们的工作过程。”
“我会的。”
回公寓的火车上,陈心怡望着窗外飞逝的灯光。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变得模糊,只有教堂的尖顶和办公楼零星的光点标识着方向。她的手中握着手机,屏幕上是今天拍下的几张照片:新港的彩色房屋,美术馆前的那句话,记忆墙的一角。
她打开通讯录,找到阿黎的名字,发了一条消息:“今天去看了关于记忆与遗忘的展览,很有启发。想你。”
几秒钟后,阿黎回复:“我也想你。展览听起来很棒。你还好吗?”
陈心怡想了想,打字:“正在学习如何与记忆和平共处。一天一天来。”
“一天一天来。”阿黎重复道,附加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公寓里安静而冷清。同层的芬兰学生出去了,德国学生在自己的房间里,门缝下透出灯光和隐约的音乐声。陈心怡煮了一碗简单的面,坐在书桌前边吃边看明天的阅读材料。
临睡前,她翻开笔记本,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停顿片刻,写道:
“记忆不是负担,而是材料。痛苦不是终点,而是起点。父亲不在了,但他教给我的东西依然在。那些爱过的人离开了,但他们留下的痕迹依然在。就像今天的展览,艺术家们将个人的痛苦转化为可以被观看、被理解、被共情的作品。也许生活也是如此——将个人的经历整合成自己独特的故事,一个不断续写、不断修改、但永远属于自己的故事。”
她合上笔记本,关掉台灯。窗外的哥本哈根沉浸在夜色中,远处偶尔传来火车经过的声音,像这座城市平稳的呼吸。
陈心怡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这一次,她没有强迫自己入睡,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个新空间,这个新国家,这个新开始。寒冷从窗户缝隙渗入,但她裹紧被子,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在北欧漫长的秋夜中,她开始学习如何与自己为伴,如何在寂静中聆听内心的声音,如何将记忆的碎片慢慢拼合成一幅完整的图画——不完美,但真实;不轻松,但值得。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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