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纸与诗稿的颜色质感没有太大区别,应该是同一时间写下的。”亓官沂对比两张纸,“地上有明显水渍,可能是柳如晦葫芦里面的酒。柳如晦并不富有,勉强能糊口,应该不会放任大半瓶酒倒在地上。地上有明显水渍... 看这葫芦倾倒的方向和酒渍溅射的形状,边缘呈扇形泼洒且有拖拽痕迹,不像自然滑落,倒像是被人用力扫落或撞击所致。”
“所以现场很可能发生过短暂的肢体冲突,是不明嫌犯对柳如晦‘亵渎’行为的愤怒爆发。”喻卿舟道,“楼下他的尸体被换上前朝的华服,衣冠整齐... 凶手不仅重新着衣,还刻意摆弄了姿势。这绝非简单的争执杀人,更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处刑仪式’。不明嫌犯的目标很可能就是柳如晦,雁荡楼是选定的刑场,而柳如晦在此地的怀古诗作,恰好点燃了凶手积蓄已久的偏执怒火,加速了这场‘审判’的执行。”
“不明嫌犯来到雁荡楼遗址,无意间看到饮酒作诗的柳如晦下了杀心。”亓官沂思考道,“作案手法可以看出不明嫌犯是一个做事有条不紊的人,但其中的作案动机让人很费解,一个做事冷静的人不太可能‘一时兴起’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下了杀心。”
“除非,这件事对他而言意义重大。”二人同时脱口而出。
亓官沂目光锐利地扫过诗稿:“焦尾不是‘给’柳如晦的,清愿。它是‘祭品’,也是‘刑具’。不明嫌犯将它放在这里,让柳如晦僵死的手指‘抚弄’它,这是对他沉湎于崔潋湲、亵渎凶手心中某种神圣秩序的终极惩罚。不明嫌犯对崔潋湲或与之相关的一切,有着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或憎恨,这琴是他精心养护的‘圣物’,也是他执行‘正义’的道具。柳如晦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写了不该写的诗,在不明嫌犯眼里,就该以这种方式‘谢罪’。”
喻卿舟道:“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典型的偏执型。”
马车微微颠簸。喻卿舟靠在软垫上,指尖无意识地在膝头轻敲,低低念着那句“前朝遗恨雨茫茫”。车厢内光线幽暗,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灯火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忽然侧过头,看向对面的亓官沂,眸中带着思索的光:“镜臣,崔孤云姓崔,会不会和崔潋湲有点关系?” 那目光在幽暗中显得格外专注,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牵引力。
亓官沂对上他的视线,呼吸不易察觉地微顿了一下,才沉稳回答:“有可能,审讯时自然就知道了...” 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指尖却微微收拢,握紧了腰间的折桂令,“毕竟崔潋湲在雁荡楼遭遇屠杀之后,就下落不明,之前她家世也是个谜,有几个后人也不是奇事。”
晟文帝统一全国那一年,是血雨腥风的一年,全国大大小小的起义军都打着晟朝的旗号四处为非作歹,到处都在上演着大屠杀。阙都,沪州这类聚集名贵的繁华之地,损伤更是惨重。当时,有能力逃去南方的名门望族大多侥幸逃过一劫,但没有来得及南下的几乎都被灭门,阙都花氏就是在上元节一天被歹徒灭门的。雁荡楼也是惨不忍睹,传闻说,楼内不管是老鸨账房管事,还是端茶倒水的仆人,不管是容貌出众的歌姬舞妓,还是前来寻欢作乐的公子文人,无一例外全都被残忍杀害,满楼的血混着酒和茶水,是要漫过马蹄的,楼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剩下的能卖钱的也被当时胆大的居民拿走,但雁荡楼时常闹鬼的事时常被人夸大宣传,重建雁荡楼的事情自然没人敢提,后来就自然成了遗址。
崔孤云也不算富裕,住在城南租金较便宜的院子,马车颠簸了一个半时辰才到达。
喻卿舟见柴扉虚掩着,心里便觉着不妙,往里走就看见崔孤云坐在桌前,手握着桌上的茶杯,双眼闭上,已经死了。
崔孤云后颈风府穴依旧有一处伤,明显也为“锁麟筋”所伤,不明嫌犯再次犯案,喻卿舟觉得头疼。
“身体还有余温,应该刚死不久。”喻卿舟开始验尸,“中锁麟筋之后,会失去行动能力,但不会彻底死亡,大概会持续一个时辰便丧命,我们在路上的时候,不明嫌犯已经开始下手了。”
“现场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比起雁荡楼的案发现场,不明嫌犯作案手法明显升级。”亓官沂扫视四周,随后将目光集中在崔孤云身上,“崔孤云身上的这件衣服,不是正常文人该穿的衣服。”
喻卿舟闻言也观察道:“比较像是南朝末期流行的款式,在现在看来,太过时了,而且这衣服对于文人来说太华丽了,绝对是不明嫌犯逼迫崔孤云穿的,如果不明嫌犯真的如我们的侧写一般,他有耐心去给半死不活的人穿衣服,一定是有某种他认为至关重要的意图。”
“清愿,注意看他的服饰。圆领、窄袖、右衽的袍衫,袍衫的颜色通常象征着阶级,深绿色代表着六品。有结合衣服的时代,和与雁荡楼一案息息相关的崔潋湲,”亓官沂道,“这应该南朝将军宋弢钺手下的将士的衣着。”
“难不成,不明嫌犯是宋家后人?”喻卿舟提出推测。
“宋弢钺被崔潋湲刺杀,一时间被沦为笑柄,使宋家人在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偏偏柳如晦异常迷恋崔潋湲,在沪州小有名气,这样说来,崔孤云大概就是崔潋湲后人了。”亓官沂分析。
“但是镜臣,心理侧写没办法成为证据,我们没资格逮捕宋家后人,且宋家当年也是家大业大,即便家道中落,人数也很多。”喻卿舟道,“我们需要明确的证据。”
“侧写显示,不明嫌犯是偏执型,在杀害他所认为的世仇崔孤云时,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就像是他杀害柳如晦时打碎了铜镜,打倒了酒葫芦一样,现场肯定会有破绽。”亓官沂继续分析。
“雁荡楼不明嫌犯将柳如晦的身体摆成抚琴的模样,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崔潋湲所代表的‘风月文化’。柳如晦抚琴的姿势十分考究,不明嫌犯在古琴方面也应该有过专业的学习。”喻卿舟走向崔潋湲的书案,拿起上面的纸,“果然,不明嫌犯留下了书信。”
如下:
呜呼!南朝之倾,其源竟系于纤纤舞袖!崔氏潋湲,贱籍娼流,竟以发簪,暗戕柱国将军宋公弢钺。天柱既折,晟军遂踏我山河,宫阙尽作丘墟——此恨如铁,灼我肺腑二十余载!
彼时柳如晦,空负诗名,竟为妖姬艳骨颠倒神魂,歌哭吟咏,甘为裙下之奴,其行何异于舔痈吮疽?至于崔孤云,虽托名清流,实乃蛇蝎余孽,沐猴而冠于庙堂,其血亦污!吾诛此二人,譬如扫除腐秽,正天地之纲常,何错之有?
吾有幸为宋家后人。溯吾十五志学之年,初览史牒至宋将军血溅玉阶之章,五内如焚。自彼时始,吾胸中便深植荆棘,根根指向那**窟、销金帐——风月之毒,蚀骨腐心,甚于刀兵!自此,吾焚膏继晷,穷究药石,廿载如一日,足迹遍及深谷大泽,辨药于瘴疠之地,尝毒草几致九死。终得苍天不负,于古鼎之中炼就奇毒“锁麟筋”——此名取自《淮南》异闻,麒麟仁兽,遇此筋则骨立毙。其性入水无痕,着体无觉,唯待心血奔涌,则锁断生机,报应不爽!
今朝,终见柳如晦于雁荡楼捧心倒毙,崔孤云猝亡于书斋墨案之畔。吾含笑远观,如饮琼浆。市井或唾吾狂悖,天宪司鹰犬环伺欲擒。然吾骨可碎,此心何曾悔耶?昔年毒氛蔽日,污秽塞流,吾今以仇焰尽焚之。九泉之下若逢宋将军英魂,昂然可告:某已手涤此恨,净此浊世!
大仇既雪,枷锁何妨?此身早付劫火,烬余犹带快意青烟!
[绿心][绿心][绿心]译文如下:
唉!南朝的覆灭,根源竟然在那舞女的衣袖之间!崔潋湲,一个低贱的娼妓,竟敢用藏在发簪里的毒针,暗害了我们国家的顶梁柱——驻国大将军宋弢钺!擎天柱一倒,晟国大军就践踏了我们的山河,宫殿楼阁全都变成了废墟——这份仇恨像烙铁一样,灼烧我的五脏六腑二十多年了!
再说那个柳如晦,空有诗人的虚名,居然被那个妖艳女人的美色迷得神魂颠倒,为她写诗悲叹,心甘情愿当她的裙下奴才,这种行为跟舔舐脓疮、吮吸毒疮有什么区别?还有那个崔孤云,虽然顶着清流的名号,实际上就是那毒妇留下的孽种!像猴子一样戴着官帽在朝廷上装模作样,他的血也是肮脏的!我杀了这两个人,就像清扫垃圾污秽,是在匡正天地的纲常伦理,有什么错?!
我有幸是宋家后人。回想我十五岁刚开始读书的时候,第一次在史书上读到宋将军血溅皇宫台阶的那一段,真是五脏六腑都像火烧一样痛!从那时起,我心中就深深扎下了仇恨的荆棘,每一根刺都指向那个让人神魂颠倒的毒窝、销金蚀骨的淫窟——风月场里的毒,腐蚀人的骨髓和心灵,比刀枪兵器还要厉害!从那时起,我夜以继日,拼命钻研医药毒理,整整二十年如一日。我的足迹踏遍了深山幽谷、沼泽大泽,在瘟疫瘴气弥漫的地方辨识草药,好几次尝毒草几乎死掉。最终老天没有辜负我!我在一个古鼎里成功炼出了奇毒“锁麟筋”——这个名字取自《淮南子》里的奇闻异事,麒麟是仁兽,碰到这种筋就会立刻毙命。这毒药溶在水里没有痕迹,沾在身体上也感觉不到,只有等到人心血沸腾、情绪激动时,它才会瞬间锁断生机,让报应分毫不差地降临!今天,终于看到柳如晦在雁荡楼死去,崔孤云猝死在书桌旁的墨砚边。我远远地看着,笑着欣赏这场景,就像喝了美酒琼浆一样痛快!市井小民或许会骂我疯狂叛逆,朝廷的爪牙(天宪司)也像鹰犬一样四处搜捕想抓我。然而,就算我的骨头被打碎,这颗心也从未后悔过!当年毒雾遮蔽天日,污秽堵塞江河,我今天就用仇恨的火焰把它们烧得干干净净!九泉之下要是遇见宋将军的英魂,我可以昂首挺胸地告诉他:“我已经亲手洗刷了这份仇恨,清理了这个污浊的世界!” 大仇已报,戴上枷锁又有什么关系?这副身躯早就交给劫难之火了,烧成灰烬后冒出的,仍是带着快意的青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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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雁荡楼焦尾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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