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司徒家声名扫地,被世人冠以“不可信”的恶名,家族迅速衰败,再不复往日荣光。
阴沉的暮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着窗棂。连绵的秋雨敲打着琉璃瓦,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声响,在空旷的议事厅内回荡,更添几分压抑。厅内烛火摇曳,光影在青砖地上拖曳出幢幢黑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卷宗特有的陈旧气息,混合着新研墨汁的微涩清香。
亓官沂端坐于主位,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案几光滑冰凉的表面,发出笃笃轻响,在静默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丈量着流逝的时间。他的声音不高:“清商,三位受害者之间的联系,可曾理出确切的头绪?”
“确切无疑的关联……至今仍是迷雾重重。”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烛光在她的侧脸上跳跃,“不过,坊间市井之中,近来却悄然流传着一条线索,指向了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有流言称,当年妙音宗覆灭之后,其珍藏的稀世乐器与失传的珍贵乐谱,并未彻底散佚湮灭,而是……被这三位遇害者私下瓜分,据为己有了。”
恰在此时,厅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带进一股潮湿的凉气。负责文书档案的典簿令禇玄度悄然而入。他动作利落,捧着一叠刚誊写好的纸张,墨迹犹新,在烛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他步履轻捷地走到三人近前,将三份薄薄的纸页分别递予亓官沂、赵鸣筝和一旁抱臂沉思的沈崎。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丝档案吏特有的审慎:“大人,这是刚整理出的司徒令的户籍与生平简录。” 禇玄度的目光扫过纸上寥寥数行的字迹,眉头也紧锁起来,“只是……此人行踪诡秘,记录残缺得令人心惊。能查实的资料简直少得可怜,寥寥数语,语焉不详,就像一个……在人间游荡的幽灵,留下的不过是几缕模糊不清的影子。” 纸张薄而微凉,传递到指尖的触感,更衬得这份记录的虚无。
“‘鬼手先生’?”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中扩散开来,带着一种洞悉的意味,“若他真是那个传说中以一双巧手设下无数精妙绝伦、乃至匪夷所思机关的‘鬼手先生’,那么,利用复杂的机关布局来实施这等连环命案,对他而言……” 亓官沂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案几上关于凶案现场机关描述的卷宗,“恐怕真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了。” 他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
“不错。”沈崎的声音沉稳有力,“看这记录,此人当真是狡兔三窟,行踪飘忽不定。隔三岔五便更换栖身之所,绝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其足迹……” 他指着纸上断续的路线,“几乎踏遍了我大晟的万里河山,从北境苦寒之地,到南疆烟瘴之乡,都曾有过他短暂停留的痕迹。” 他的手指最终重重地点在其中一个被反复标记的地名上,“然而,唯有这帝都‘阙都’……他在此盘桓的时间,相较其他各处,显得格外漫长。这绝非巧合。”那“阙都”二字,在他指下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烙印。
赵鸣筝的目光忽然投向议事厅紧闭的厚重木门,她侧耳倾听,面容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是清愿和盛宁回来了。”
门被推开,喻卿舟和江懿郗裹挟着一身室外的湿冷气息大步走了进来。喻卿舟神情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衣袍下摆沾染了些许泥泞尘土,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水珠沿着鬓边滑落,在烛光下莹莹发亮。江懿郗紧随其后,面色沉静,两人身上那股来自街巷暗处的寒意,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沉闷,却又带来了另一种紧张感。
亓官沂的目光几乎在门开的瞬间就落在了喻卿舟身上,将他略显狼狈却依旧挺拔的姿态尽收眼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如何?黑市之行,可有斩获?” 亓官沂的问话简洁有力。
“确有所获。” 喻卿舟的声音带着一丝探查后的兴奋与凝重,“在黑市最深处,鱼龙混杂之地,我们发现了一家极其隐秘的店铺,名为‘骨肆’。此店门面不起眼,隐于陋巷,然所售之物……” 喻卿舟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尽是些触目惊心的人骨制品,以及各类……人体器官标本,公然陈列,毫无避讳。阴森诡谲,宛如人间鬼域。”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驱散那店铺里令人作呕的气息记忆:“就在那‘骨肆’昏暗的门口,杂乱地摆放着一些骨笛、骨埙之类的物件。初看并无特别,但盛宁眼尖,发觉其中几件的雕琢手法、纹路走向,甚至细微的打磨痕迹……与我们三次命案现场寻获的骨制乐器,几乎如出一辙。”
喻卿舟继续道,语速加快:“此等发现,绝非寻常。我与盛宁当即决定深入探查,务必弄清这些骨器的来源。那店主是个油滑似鬼的老狐狸,獐头鼠目,眼神闪烁。” 喻卿舟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起初,他咬紧牙关,顾左右而言他,抵死不肯吐露实情。”
“见其冥顽不灵,我与盛宁便……” 喻卿舟顿了顿,没有具体描述,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坦然地回视着亓官沂,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带着点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仿佛在无声地解释他们的“小手段”既必要又有效,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看上去有些心虚。亓官沂敲击案几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喻卿舟没有具体描述,只是与江懿郗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盛宁依旧沉默,“总之,撬开了他的嘴。”
“他可曾为难你?”亓官沂问道。
喻卿舟尚未启唇,一旁的江懿郗已发出一声短促而略带讥诮的轻笑,抢先道:“为难他?” 他双臂环抱,斜睨了喻卿舟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亓官大人,你这话问得……哎。你不如问问那个倒霉店主,被我们清愿‘为难’得够不够呛?”
他的目光转向亓官沂,带着点“你太不了解你眼前这朵小白花”的了然,语速加快,带着一股子快人快语的爽利:“那店主?估计这会儿尸体都凉透了有半个时辰了吧!您这担心啊,还真是——” 他刻意顿了顿,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多,余。”
被点名的喻卿舟本人,此刻却只是微微垂下眼睫。烛光在他低垂的、线条柔和的脸庞上投下小片阴影,使得他看上去愈发有种无辜的、甚至带点脆弱的纯净感,像是一株沾着夜露的莲花。他抿了抿唇,似乎想开口解释什么,却又带着点被江懿郗“揭穿”后的无措和腼腆。
然而,当他终于抬起眼帘,那双清澈的眸子望向亓官沂时,里面却是一片坦然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近乎纯真的满足。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嗯。” 他应了一声,算是肯定了江懿郗的话,随即又补充道,语气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他确实想动手来着……所以,我们只好让他安静下来了。没受伤呢。” 最后那句“没受伤呢”说得格外轻快,带着点“你看我处理得多好”的意味,与他此刻莲花般的外表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巨大反差。仿佛他刚才并非结束了一条性命,而只是轻轻拂去了一片落在肩头的枯叶。寂静了一会,喻卿舟轻声开口:“还是办案要紧,先看我们找到的乐谱吧……”
喻卿舟从怀中谨慎地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物件,他一层层揭开油纸,动作细致而专注,指尖在泛黄的纸页边缘轻轻拂过,最终,一张泛黄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陈旧乐谱显露在众人眼前。他将乐谱小心地摊开在案几的烛光下,修长白皙的手指点着其上略显潦草却结构奇特的音符:“据那店主吐露,约莫三月之前,曾有一人光顾他的‘骨肆’。此人形容模糊,刻意遮掩面目,言语甚少。他出手颇为阔绰,一口气买走了相当数量的……人骨材料。” 喻卿舟的指尖在“人骨”二字上加重了无形的力度,“更令人心惊的是,此人用以支付的部分代价,并非金银,竟是几件做工精细的人骨乐器,以及……”
他扬起手中的乐谱,纸张在烛光下显得脆弱而神秘:“这张乐谱。” 喻卿舟的声音道,“这与我们在犯罪现场所发现的三段乐谱分毫不差。无论谱线的走势,音符的标记,都完全吻合!”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凝重,一字一句地说道;“因此,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推断——这张来自‘骨肆’、由神秘买家留下的乐谱,与我们案发现场凶手刻意遗留在骨器上的乐谱,系出同源。它极有可能就是那个犯下连环血案的不明凶徒,故意留下的……又一件指向其身份的证物,或者说,是其狂妄的挑战书。”
议事厅内陷入一片死寂。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剧烈地摇晃,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凝重、沉思交织的复杂神情。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噼啪作响,敲打着屋顶,也敲打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那张摊开的乐谱静静地躺在案几上,泛黄的纸页上那些诡异的符号,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诉说着血腥的秘密和未解的杀机。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烛芯燃烧的哔剥声,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众人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张乐谱上,深邃的眼眸中风暴正在凝聚。幽灵般的司徒令,“鬼手”的技艺,妙音宗遗留的秘宝,黑市人骨交易的线索,以及这张串联起所有血腥现场的、充满不祥意味的乐谱……碎片正在黑暗中艰难地拼凑,指向一个更加黑暗的核心。
“清愿,”亓官沂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比方才柔和了半分,目光扫过他沾湿的衣袍,“你与盛宁先去更衣,莫要着了寒气。此间事,容后再议。” 这句看似寻常的命令,落在有心人耳中,已是此刻他能给予的最直接的关切。喻卿舟对上他的视线,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倦意似乎化开了一些,轻轻颔首,算是应下。
典簿令是天宪司专门掌管各类资料、户籍、卷宗的官员,禇玄度的表字是守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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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枯骨鸣冤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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