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微凉，浸透了袁一一身上那件素面窄袖的月白细棉布短襦。这并非她平日惯常的华服，而是特意从压箱底翻出来的旧衣，料子柔软贴身，行动无声，颜色也极易隐没在夜色里。下裳配了条同样素净的烟灰色撒脚裤，裤脚利落地扎进一双轻便的软底绣花鞋里，鞋面上只零星点缀着几颗米粒大小的珍珠，毫不显眼。她如一抹淡薄的雾气，紧贴在万星河所在厢房冰冷的墙壁上，后背的棉布已被冷汗和夜露打湿，紧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阵寒颤。
方才窗纸洞后那只骤然对上来的、深不见底的眼睛，和那声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嗤笑，几乎把她的三魂七魄吓飞了一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袖中那几个冰凉的瓷瓶此刻硌在手臂上，像揣着几块烧红的炭。
跑？念头刚起就被掐灭。这人能隔着窗纸精准捕捉到她，引雷的手段神鬼莫测，跑？恐怕刚转身就被劈成焦炭了。袁一一狠狠咬了下舌尖，尖锐的痛感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不能跑，那就……面对！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翻涌的惧意。指尖微微颤抖着，推开了那扇并未上闩的房门。
“吱呀——”
门轴发出一声轻响，昏黄的灯光瞬间涌出，将门口纤细的身影拉长。袁一一踏进门槛，反手轻轻将门掩上，隔绝了外面庭院里两个站着打盹护卫的轻微鼾声。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只燃着的素纱灯笼挂在床头，光线堪堪照亮方寸之地。万星河就坐在桌边唯一的那把椅子上，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靛蓝颜色的粗布长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带着几道浅淡旧疤的麦色皮肤。那柄样式古朴、此刻却平凡无奇的长剑随意地靠在桌腿边。他手里把玩着一个空了的粗陶茶杯，听到开门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进来的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袁一一僵在门口，像一尊误入禁地的玉雕。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月白的短襦衬得她肌肤欺霜赛雪，却也愈发显出几分单薄。烟灰色的裤脚在微风中轻轻晃动，露出底下那双沾了些许夜露和尘泥的软底绣鞋。这副装扮，与白日里那个锦衣华服、金尊玉贵的苏府千金判若两人。
“万……万公子。”袁一一开口，声音干涩紧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努力挺直背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怯懦，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万星河终于抬起了眼。那目光沉静，如同古井深潭，毫无波澜地落在袁一一身上，从她素净的棉布短襦，扫过扎紧的裤脚，最后停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是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袁姑娘，”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低沉平稳的调子，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深夜来访，还特意换了身……方便活动的衣裳。看来，是有要事相商？”他放下茶杯，杯底与粗糙的木桌面轻轻一碰，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这“方便活动”四个字，像根针扎在袁一一心上。她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被戳穿的狼狈，袖中的手攥得更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强迫自己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万公子说笑了。救命之恩，尚未言谢。白日里人多眼杂，不便细谈，故而……深夜叨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手边那柄看似普通的古剑，想起那缠绕其上的紫色电光，心头又是一悸，“公子白日引雷诛邪，神乎其技，不知是何等玄功？那幽影阁……又为何要杀我？” 她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同时也是试探——他对“峨眉山”之事，究竟知道多少？
万星河没有立刻回答。他身体微微后靠，椅背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昏黄的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更加莫测。
“玄功？”他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点自嘲，又像是漠然，“不过是些祖上传下的粗浅把式，引动些天地间的暴躁之气罢了，不值一提。至于幽影阁……”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电，直刺袁一一，“他们为何杀你，袁姑娘心中，难道没有半分猜测？”
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锐利，仿佛带着实质的穿透力，瞬间剥开了袁一一强装的镇定。她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在冰凉的门板上，月白色的棉布短襦微微起皱。
“我……我不知道……”她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一直在峨眉山习武，未曾与人结下如此深仇……”
“习武？”万星河打断了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洞穿一切的力量，“那袁姑娘此刻丹田之内，空空如也，一身内力荡然无存，又是为何？”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真正的惊雷，狠狠劈在袁一一的头顶！她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万星河，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怎么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一个月她小心翼翼，连母亲都未曾察觉！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袖中的瓷瓶被她无意识地攥得死紧，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完了……他果然知道！他知道她是个冒牌货！他知道她武功尽失！他……
看着袁一一瞬间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脸，以及那双盛满了巨大惊骇和无措的眼眸，万星河眼底深处那丝冰冷的审视似乎淡去了一瞬，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难以捕捉。他没有继续逼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自己崩溃，或者……开口。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昏黄的灯火不安地跳跃着，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影子。袁一一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牙齿微微打颤的声音。她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精心编织的谎言和伪装，在这个男人面前，似乎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门外，隔着那扇薄薄的木门，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被夜风吹散的脚步声，如同鬼魅般悄然停驻。
袁一一和万星河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了门外的异样！两人目光瞬间交汇，又倏然分开。
万星河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方才那点复杂情绪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戒备。他放在桌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曲了一下。
袁一一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是谁？！是那两个被迷倒的护卫醒了？还是……苏木清？！那个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暗卫？！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棉布短襦，冰冷粘腻。
门外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脚步声只是错觉。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透过门板，沉沉地压了进来。
万星河缓缓站起身。靛青的粗布长衫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勾勒出挺拔而充满力量感的轮廓。他没有看门，目光却如同实质般锁定了那扇薄薄的门板。他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袁一一噤声，后退。
袁一一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紧紧贴着门板，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她甚至能感觉到门外那股冰冷、沉默、如同潜伏猎豹般的气息。她袖中的手，已经悄悄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瓷瓶——那是“夺魂泪”。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瞬都无比漫长。
终于，门外再次响起了声音。不再是脚步声，而是三下极有规律、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笃、笃、笃。
声音沉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敲碎了死寂，也敲在屋内两人的心上。
万星河眼神微凝，按在桌面的手指松开，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望向门口。
袁一一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个叩门的节奏……她认得！是苏木清！那个如同影子般无处不在的男人！他果然来了！是察觉了她的夜探？还是……他一直就在监视着这里？
门外，一个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
“万公子，夜深露重，可需添些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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