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罢了,罢了,盈儿。那些旧事,咱们都有错处,人非圣贤,岂有无过之理……为父也早已想过,从今往后,只要是你自己的事,为父也不再强求过问,你随你自己天性来就好,只望莫要令为父和你大哥为难……”
柳盈月也自觉方才所言过于意气,见父亲这般憔悴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盈月自然懂得。大哥仁让持重,我想阿父是不必担心的,只是您当多注意身子才好。”
齐王苦涩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说实话,盈儿。为父其实是有心,唤你回宫中来住的——”
见柳盈月脸上突然显出讶然神色,齐王又摆摆手,接着道:
“但只怕你若是回宫,凡事多有不便,你又不喜欢宫禁森严,我便令下人将你府上安置成你从前住的样子,只盼你能习惯些。不过若有闲暇,为父还是望着你时常来宫里走动走动……”
“……毕竟,为父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啊。”齐王抹了把眼睛,仰天叹息。
柳盈月的眼角悄无声息坠下一滴泪来,做父亲的却没有察觉。她不再言语,只是扶住老人的肩头。
父女二人静静地注视着执明池水随秋风漾起波澜,许久无话。
“天不早了,你一路奔波劳苦,还是回去歇息罢。”
终于,齐王颇有些费力地起身,抬抬手召唤在远处等候多时的萧谭前来侍驾。柳盈月也朝齐王揖道:“阿父,那盈月便暂且告退。他日得闲,再来入宫看望阿父。”
齐王欣慰地笑笑,摆手示意。但看着女儿的背影走开几步,萧谭尚在远处未及赶来,老人又叫住女儿,轻声问道:
“盈儿……你还恨父王吗?”
长宁公主止步回身,朝齐王回眸浅笑。
“无论如何,盈月始终还是您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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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上,天色近晚。柳盈月刚要换回便服,郑长翎却又来报:
“殿下,郭尚书来求见了。”
“是五兵尚书郭谦么?”
“是,现在正在前门侧厅候着。”
郭谦昔日在刺史任上时,很是得北地豪侠的推崇;既与柳盈月颇有私交,公事上二人也相互扶助不少。她想了想,答:“引他去正厅吧。让僮仆先好生招待着,我立时就到。”
来到正厅时,柳盈月见郭谦正凭几酌酒,僮仆端上的一盘柑子也已就酒吃了一半。
柳盈月笑道:“良默兄好雅兴啊,我府上的酒怎么样?”
郭谦举杯,随口答:“殿下的酒虽好,但比冀州时的差些。”
柳盈月也对案坐下,自斟一杯酒,只是捧在手心不喝。
“良默兄今日口味倒是奇怪。军中酒水糙砺寡淡,宫中赐下醴酒甘冽醇厚,如何不如冀州时的?”
“宫中赐酒甘醇,但终究少了烟火气。军酒虽淡,却能解烦,不似今日愁上浇愁哇。”
郭谦嘴上这么说,却又将一杯美酒灌进肚里,满足地擦了擦沾了酒液的山羊须。
柳盈月把杯中之物随手往身后一倾,佯作不快道:“我看你倒是无忧无愁的。怕不是闲来无事消遣本殿,捎带着蹭壶酒喝罢?长翎!差人拉一车酒来送与郭尚书,然后送客。”
郭谦置杯,哈哈一笑:“有言道‘与君子交,如饮醇醪’,郭某虽不敢自比君子,特来为殿下解烦。”
“良默兄试言,我所烦为何呀?”柳盈月似笑非笑。
郭谦倒是不急,再斟一杯,娓娓而答:“殿下所烦有二。一者为国事,如今朝堂高门当政,不图进取,不恤君上,所忧唯土地田丁、门生故吏而已。一旦有人政见不合,辄千方百计排挤压制。日前殿下上表被驳是小事,只是长此以往,形异事迁,则天下攻守胜负之势易也。非但殿下前途堪忧,只怕齐家气运,也恐难千秋百代矣。”
柳盈月撇撇唇角,漠不关心答道:“良默兄也过于高看我,只把我当做屈原一般的人物了。国政大事自有父王与长兄操心,我若政事上不得意,便辞去官职,日日清闲做一太平公主便了。至于齐家千秋百代,又与我一女子何关?”
郭谦一番正论却得如此答复,却也不恼。他料长宁公主今日刚刚回都,又方自王宫出来,心中郁闷,只是拣些气话讲。他心念一转,决意激她一激。
“殿下所言也对。即使他日与哪位驸马爷得了小殿下,也不姓柳不是?”
柳盈月脸色陡沉,猛然拍案,震得郭谦面前那杯酒都洒出几分。
郭谦反而笑道:“哈哈哈,还记得当年殿下出镇冀州之前,听闻大王正欲为殿下觅一驸马,如今看来,怕不是当初有一半是为了躲这位驸马爷。郭某酒后失言,殿下恕罪,恕罪呀。”
柳盈月紧紧抿唇,随后长出一口气,叹道:“若换了个别人,怕是你这项上人头别想再要了。我今日已与王上谈过,陈年旧事,休要再提。”
郭谦忽正色朗声道:“大王春秋已高,朝中诸公环伺。仅与大王今日只言片语,岂足保殿下今后无事乎?”
柳盈月心头一震,却不作声。
“殿下所烦之二,即为自身而已。郭某非为细究殿下往事,也无意窥探殿下心迹如何。若殿下执意做一清闲公主,大王在时,犹可念父女之情,威压众人不敢造次;若他日大王龙去鼎湖[1],殿下欲倚何自立?”
“你的意思是……”柳盈月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殿下果欲图谋长策,不若礼贤下士,广结豪侠智谋且报国无途之人,尤以幽冀兖三州及诸州寒士为甚,以殿下威名统之。他日若朝堂有变,据此人望与雁关重兵,进可高居宰辅之重;退可与朝中高门分庭抗礼,徐图长计。如此,殿下私愿与大齐社稷可两全也。”
柳盈月则眼波流转,道:“此非良默一人之计,实为幽冀众人之所愿罢?若我依你言,他日朝争落败,身败名裂,又当如何?”
郭谦大笑,答:“世间明锐无过殿下!以我所言,殿下与我等皆得偿所愿,挽社稷朝纲于将倾,岂非一石三鸟之利?至于朝争,不争则败,何如放手一搏?况且以郭某度之,仍有七成胜机!以殿下之慧,此间取舍,不言自明矣。”
柳盈月亦面露浅笑,取杯斟满,不疾不徐饮尽。
“我受父王嘱托,辅佐长兄,实无弄权之意。良默兄今日所言,我当细细思量才是。”
郭谦起身,向公主长拜:“齐家社稷得全,此乃大忠大孝大义,全在殿下一念之间而已。”
拜过之后,郭谦抬眸思忖,又道:“……不过,无论殿下意下如何,郭某都有一人,打算引荐与殿下。”
“怕不是哪位幽冀贤才罢?我昔日仍在边境之时,何不早早引荐?”
“不然。”郭谦神秘一笑,“此人也是出身名门,与我素无瓜葛。然其人胸怀宏远,腹有长策,更常怀赤子至诚,可称奇才。我与之虽仅一面之交,然敢断言此人德才,不在先魏荀令君之下。”
柳盈月见他这般盛言,顿时来了兴致,问:“荀令君乃是何等人物?纵然你有识人之能,但一面之下便如此盛赞,我却不信。须得见上一见,才知分晓。只是此人现在何处?”
“殿下勿急。”郭谦掐指一算,答:“明日正逢百官休沐。殿下欲见此人,只待午后未时,往南市倾秋居去,莫显身份,点上一壶桂花酒,你二人静静叙谈便是。”
柳盈月失笑:“倾秋居乃临稷文士云集雅聚之处,你若不讲明,我却如何分辨?”
郭谦摇摇手指,道:“无需言明。殿下只见哪一人最为入眼,便是我所说这位奇才。”
柳盈月无奈笑道:“罢了,反正无事,我便信你一回。最差也不过喝上一壶倾秋居的桂酒而已。”
“那么,郭某不便叨扰,就此告辞。”郭谦言尽,朝柳盈月又是一揖,便要告辞。
“且慢。”柳盈月唤道,“长翎!既然郭尚书如此爱喝我府上的酒,差人拉上一车,送到尚书府上!”
郭谦大笑,长揖拜谢而去:“哈哈哈哈,殿下盛情难却,郭某不敢推辞,只得多谢了!”
[1]龙去鼎湖:黄帝于荆山之下铸鼎,鼎成而龙至,黄帝遂乘龙升天。后指帝王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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