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催杀

晚来风急,碧霄宫大殿檐下铜铃丁零当啷,此起彼伏。

云随风动,一点点地够到月亮,几个呼吸就将光亮拥得不见丝毫。天上的光没了,地上愈是暗处,光就愈是显现出来。

两名弟子身穿玉冠麻衣,手提灯笼相伴夜巡。

笼中的烛火跳动,连带二人步伐也不自觉放缓,十分小心翼翼。

途经一处灯火昏明、门窗紧闭的广屋时,其中一人攀上另一人的臂膀,好奇道:“诶,怎么回事?丹火师叔从七日前自邢州回来就闭门谢客,连茶饭也是开小窗传递……一把年纪的人了,可别是路上奔波出了什么事?”

另一人蹙眉,把他的手打落下去,“我前夜瞧见有人把点七星灯的一应器具递进去了。”

“这是要续命?!”

“嘘,小点儿声!听我师父说,师叔该‘历劫’了,只要这一关熬过去就没事了。”

“说得简单,不看看熬死了多少位前辈,咱们门派至今入道的不也只有掌门一人?但愿祖师爷保佑……”

“行了,既然巡完夜就快些回去吧,明儿个一早还有早课呢。”

待二人身影远去,风又吹白了月亮,二人方才走过的廊道瓦上竟露出一个人形。那人空翻下瓦,落地却不甚稳,若非急中打滚,定要摔伤骨头。

她缓步走近夜深点灯的屋子,轻车熟路推开侧门边上的小窗,翻入屋中。待她把窗牖复又合拢,揣着满腔质问绕出屏风却见丹火道人一改往日所见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之态,整个人瘫卧在床上,须发泛成枯黄,如同那口长久以来一向支撑他的仙气被抽离了身子,朝夕间就腐朽颓败下来,化为一个将行就木的垂死老翁。

祝小卫自小因丹火道人对她父母婚事的愧意承其不少看护和恩惠。习武也是,做人也是,若非有丹火点拨个中关节,任她是何等非凡之物托胎,即便再允她加上寒兵谷家传,也不可能在十七八岁便霸居江湖第一的排行。

从祝小卫记事时,丹火便是一张年近花甲却无斑无痣的脸,到她十岁如此、二十岁依然如此,那皮肤之白皙滑腻更胜名门闺秀,令多少女子明里暗里探听碧霄宫是否有不外传的养颜秘方……

世人皆知,十八岁至二十五岁乃是人身气力最强盛的时候,是以十八岁前习武要求气海功力年年长进才不算埋没,但二十五岁——尤其是三十岁后,只消功力不减,便是尽心竭力了。怪在祝小卫与丹火过招,饶是凭借年轻气盛又天生神力强压丹火一头也不过堪堪险胜,她不知碧霄宫除却养颜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回春秘法,也懒得追究,不过时常也因丹火的外形忽略对方已年逾耄耋。

丹火道人和她要好,最长不超过两月便要约着见上一面,老的不讲究辈分,喜欢“小友、小友”地喊,但小的未必真把对方当个赎罪的老友使唤。

丹火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染上见人就喊“小友”的毛病。

他从认识寒兵谷开山掌门祝泯时就喊他“小友”,到认识祝思危时喊他“小友”,后来也喊祝小卫“小友”,祝小卫常揶揄照丹火这个叫法,若她家三代人都尚在人世,一个也不必认另一个当老子了,大家伙儿挑个良辰吉日,各取三炷香,黄天在上厚土在下,鸡头一斩黄纸一烧,义结金兰反而省事了。

祝小卫对丹火有祖孙之情、师徒之情。

正因如此,当亲眼见昔日寒兵谷尽力呵护长成的邓宝镜一朝登上聚沙盟盟主之位便与胡悔勾结,下崩山令构陷寒兵谷,还得到碧霄宫响应,由丹火领队前来讨伐,她才越是难平。

“咳咳,”老者似有所感,只顾低头翻他那本岁数比祝小卫爷爷都大的、纸页几近发脆的旧书,咳嗽两声说,“东西在我最大那支卷轴里,你自己去拿吧。”

房间里除了沉闷腻人的灯油味还有药汁的酸臭气混着尿骚味,气味浑浊难忍,想来碧霄宫人也有所察觉,才会在床榻边上又额外添了一只香炉焚香驱臭。

祝小卫没时间耽误,大步走到书架边,上下翻找卷轴的同时开口:“听说你要历劫了?”

第一句话至关重要。她本想好了,理应拿出万钧气势当头棒喝怒骂丹火助邪压正,又或是把他的浮尘套在他老愈纤长的颈项上,绕个几圈勒紧了逼问他此事个中细节……

可真见到记忆里神采奕奕的丹火沦落为哀病如老狗似的苟延残喘之态,却如同自己也染病,胸闷郁结起来。

“是啊,”丹火珍而重之地合上那本书,抚平封面放在膝头,猛烈地咳嗽起来,急切地偏头把一口带血的浓痰吐在榻边的痰盂里,缓了好一阵才继续说,“早喊你别在寒兵谷赖着,转投我们碧霄宫做个道童,说不得也能同贫道如今一般,得窥门径,只需历过此难,即刻羽化登仙…咳咳,咳…”

祝小卫手下不停,回头劝他:“快死了就少说两句废话。”

“胡说!”丹火道人有心再和她斗上两句,又担心自己真一口气提不上来,说不完该说的话就撒手人寰,于是勉力抬手指向一口及人高的黄铜花瓶,“放在花瓶后,去拿。”

祝小卫依言自后抱出卷不比房柱苗条多少的卷轴,三两下抖开,耳边“当啷”一声滚落出支一臂余长的漆黑短刀。

说短也不短,毕竟顶上是把唐横刀似的长刃,柄再短也不该称之为短兵。

好在祝小卫见多识广,铸器的本事在天底下也排得上号,不过左右上下一番查看,当即寻到柄侧机关指尖陷进凹陷处扣住圆环向外翻开。

随后,她左右手交错握紧恰好足够两个拳头并排安放的短柄,一转,心道有些艰涩难开,想是兵器陈旧已有年份。

她目光转瞬即逝地扫过自己腕上,不等惋惜的情绪发作抢先深吸一口气,蓄力再转。

几道尖锐的“噌”声,一道追逐一道,一道更快一道,应和成震颤的蜂鸣,在刀身回旋鼓张。

祝小卫先前还当刀面是一整片,启动机关方见刀锋一分为二,取先前向外的面为反面重又合叠为一,不知道是从哪里取的矿,能打出这么坚的铁,磨出这样薄的刃,一亮相登时冷光纵横,映得屋里都亮堂几分。

收在机关里的长柄仿佛出拳一般笔直弹窜出来,却是借宋军中长枪的制式改为一半唐横刀,一半长柄。柄上装饰简朴,不过用七颗圆石嵌作北斗七星而已。虽重了些,但柄尾十分结实,且有看似装饰的圆弧状凸起,恰好平衡刀刃——借着长柄出鞘的弹力出招反向先破轻甲也不成问题。

祝小卫按习惯挥舞两下,她从不骄傲懈怠,练硬功的底子都还在,并不觉吃力。

“这是……”

“你爹留给你的。”

祝小卫头脑仿佛重又被手中兵器的机关震了一下,瞪圆眼睛猛地面向丹火,一时间喉头吞咽困难,连呼吸都迟钝了,紧忙低头检查刚才抖卷轴时有没有摔坏磕碰到哪里……作战损伤是一回事,伤在平时本该顾及到时也太冤枉了。

丹火纠正说:“不全是你爹打的,也有你二叔。——你爹当年走得急,只打成刀,后来你二叔替你把柄修出来了,又补了些别处的缺陷。他说,‘小卫向来不爱华而不实之物,此处便填七枚烟丸,以防万一。’你娘、你二叔,他二人纵然千万般不是,也就对不起你爹一人,从不曾亏待你。你二叔武功是比不得你爹,也比不得你,然则铸器此道,你们爷俩捆一块儿也不敌他。”

祝小卫没有应声。

“你娘愧对你,不敢面对你,你二叔何尝不是。这些年,多少人背过身去骂他们,众口铄金吐了多少唾沫……那么大的动静,你当他们真就毫不知晓,毫不在意吗?可心里压着愧,有时候被世人骂着,反而要好受些。”丹火朝她招手,浊不见物的老眼还是一派慈爱,“你过来。”

祝小卫哼笑一声,没有任何要靠近的迹象。

“这刀,你爹早就取好名了。——你在你娘肚子里太能闹腾,请了你母家多少圣手来瞧,都担保说,必定是个男婴,你爹当时还来同贫道商议,说若是女儿就打双环刀,是小子就打横刀。他怕往后谷中事务越来越多抽不开身,一搜罗齐材料便决定先替你打成此刀,未曾想横刀成了,却是得了个千金。”

祝小卫低头看横刀雪亮的宽刃中映出的自己一双重瞳,又问,“我爹给取了什么名?”

“贯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陨落的大师兄

逢春

春盼莺来

春夜渡佛

贵妃娘娘千千岁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青锋铸北
连载中落行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