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兄父

也就是说她们俩还活着,胡三娇喜出望外,分别收好弩、箭,合起悬在腰上装蛟牙尖的箭筒,把背上的圆盘弓往上掂了掂,才朝二人郑重拱手作揖,“情势所迫不得已多有得罪,请二位叔叔不要见怪。适才我射出的蛟牙尖都是新打的,不会有锈引发后疾,无需担忧。”

她先朝吴任平拜:“吴叔叔,你家大郎给我喝过水,你家的外孙我也看过,我爹教过我知恩图报,祸不及家人的规矩我也是懂的。”

又朝陈运拜:“陈三叔,我伤了你,原该道歉,但你辱我生母,杀了你也不为过。——假如你记恨我,日后有奇遇造化也只管来打掉我胡三娇的门牙。”

“请二位叔叔稍候,我这就去找牛车载二位进城医治。”

胡三娇离去半晌,吴任平连带着陈运还没缓过神来,吴任平这才找到机会松口气分神去看肘弯腘窝处的伤,是穿透了,但没伤到韧带经络,他不可置信:“我们叫个小丫头给诈了?”

陈运却不乐观,吃力捂着漏风的嘴说:“是也不是。她诈的都是合她心意的假消息——小的这个不该这样……中间有问题。”

“什么问题?”

“你看她把他爹的话奉为金科玉律的模样,怎么可能弑父。但胡客来是死在幽魂丝下,那……”

背后传来草木窸窣并着一声男人刻意的咳嗽声。

二人回头,来人正不急不忙从护臂抽出一支发丝粗细的银白箭支、又一支,两支一同搭弩上簧……

四野寂寂,一点响动也没发生。

大概半个时辰,胡三娇跑得满头是汗,才叫来牛车和车夫在宽敞的大道边等候,正准备逐一把伤者搀扶转移过去,却看见一个高大熟悉的背影白桦似的定定立在那里。

“二哥!”

她欢喜地呼唤那人,雏鸟投林一般跑去。

胡悔收回目光,不再抬头望天,低头去看这个小妹,“嗯。”

“太好了,老天保佑,这么快就见到你。寒兵谷遭难,你可有损伤?青秀和卫姐呢?”

“三娇,”胡悔打断她,仅剩的一只眼珠向下紧盯,“我说过不要穿鹿皮的靴子。”

胡三娇想分轻重缓急,先关心人的安危,同时又想争取自己喜欢的靴子:“可是……”

“你连二哥的话都不听。”胡悔悠悠别开脸,力不从心地叹出口气,那只义眼透着木然的恶意。

胡三娇与之僵持了一阵,最终换着脚把靴子脱下,只穿白棉的袜袋踩在雪地里,脚指冻得蜷缩起来。

胡悔转身就走。

“二哥,二哥!”她匆忙追上背影,“二哥,你好不好,受没受伤,你不要生气不要难过,我刚见到聚沙盟的人了,那两位叔叔说卫姐和青秀她们在应天府碧霄宫,丹火那个牛鼻子处……你放宽心,不会有事的。”

胡悔脚步顿住,面回妹妹,“你遇见聚沙盟的断后的人了,那你亲手杀了他们没有?”

胡三娇下意识去看适才两人在处,如今空无一物,只剩血迹斑斑,想来是他们信不过她,自己离开了。她又怕惹二哥生气,二哥是为她好怕她吃亏才教她要心狠,要先下手为强,要斩草除根……

她点头谎称:“自然都杀了。”

“有长进,”胡悔闻言面色稍霁,伸手把她手里的鹿皮靴子夺过来一把甩进数尺外的湖水里,“记得,有能力不是坏事,你越强别人越不敢对你动歪心思。可光靠嘴上说,没有实际的事例是证明不了能力的。”

胡三娇满脸受教,脆生生应下:“知道了。”

随即胡悔把自己的靴子脱下来让胡三娇穿上,胡三娇不肯,挣扎嚷嚷起来:“二哥,现在是冬天,那么冷,这里还有雪,你受冻怎么办?”

胡悔不容拒绝给她穿好靴子,把她背在背上,一边朝来路走,一边说:“哥哥跟你不一样,我可以受冻,你不行。如果真的心疼哥哥,以后就听话些,不要忤逆我的意思。不然到头来受罪的还是你。三娇,爹死前那些时日也一再嘱咐过你不要和我反着来,你忘了吗?”

胡三娇心头像压了块大石头,一直垂头去看二哥被雪水沾污的袜袋,心口一致地发誓:“二哥,我知道卫姐和青秀的去处,我一定会帮你把青秀找回来的。”

胡悔没回话。

“二哥?”三娇以为他冷得无法兼顾,赶紧说,“或者你在牛车那里等我一下,我去给你猎些兔子獐子的皮毛裹着?”

“无妨,你既然是我妹妹,做错了事,就是我管教不力,该替你担一些惩戒的。”胡悔坚持以这般自虐的方式走到牛车边,坐下后才肯接受胡三娇把自己的红披风给他包脚的提议。

牛车缓缓行进起来,雪又大了,胡三娇心里惦念着吴任平和陈运二人,他们受了伤也不知道能走多远,即使他们有错,聚沙盟有错……可寒兵谷少谷主是祝小卫,胡三娇也只能等找回她的卫姐再听令行事。

“三娇,你遇见聚沙盟的人,他们有没有和你说什么?”胡悔远目望着渐去渐远的松林,边隔着红艳的披风揉搓双腿。胡三娇察觉到兄长语气缓和赶忙添油加醋事无巨细地把先前的经历一股脑全说给他,而胡悔只管听着,最后长出一口白气,拍了拍胡三娇的肩膀,“三娇,青秀她在寒兵谷遇袭之日已经遇害了,我是眼看着她在我怀里断气的。但祝小卫……”

胡三娇眼前恍惚间呈现出一片空荡荡的白,她没反应过来。

青秀遇害——是昏迷了,受伤了,还是死了?

断气,这是什么意思?

按理说,祝青秀才是她正头要护卫的人,她是崇拜祝小卫才追着她跑的,可现在她要保护的人死了……那个人还是她的嫂子。

“就差一点…三娇你虽然来晚了,但总算是赶回来了。”胡悔宽慰她,“你自己能平平安安的,已经很厉害了。”

“二哥,我……”胡三娇觉得满身血液都涌到脸上,爹把她带来寒兵谷,她自己选了要跟随保护青秀,却在危难关头,丢下了她在外面快活。她身上一点伤又没受,她还惦记着要去买靴子……胡三娇恼羞成怒,但怒火只能是对准自己,热泪一颗接一颗滚出眼眶,本想嚎啕大哭一场,但想到死掉的人是胡悔的妻子,他应该更受刺激,于是压抑回去,懊悔自责不已。

差一点。

一点是多少?

是不是假如她不听路过的行商推荐,不非要买那双鹿皮靴子跟随行商绕路去漕运的岸边,她就可以提早半日回来,青秀就不会死了?

她又想到,“那二哥,你当时怎么不救青秀,你就眼看着她死在你怀里,你就只眼看着吗?”

胡悔收回视线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两下粗暴地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前胸和腹部满是血迹的绷带和纱布,又扯开自己的护腕给她看。

手腕处有一道墨色的蛊线。

“一朝散?我听卫姐说起过,是一朝散……”胡三娇手忙脚乱去合拢胡悔的衣襟,“是谁下的?是邓宝镜吗,她怎么会有蝴蝶林的东西——”

“够了吗?”胡悔只是问她,“够不够?我中了蛊,祝小卫也是,我们现在都是废人了。”

胡三娇今天听闻的震惊太多,已经麻木了,她噤若寒蝉,紧咬下唇低头看着地面。

“三娇,哥哥已经这样了。”眼见松林要消失在地平线,胡悔说:“你杀了吴任平和陈运,做得很好,不愧是我的妹妹……日后有人问起,你都要昂首挺胸地告诉他们:人是你杀的,你有这个本事。”

胡三娇心思早不在这上头,她六神无主,幸好二哥还在身边,还能帮她指明道路:“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卫姐,青秀葬在哪里,现在该怎么办?”

“别的你不必管,既然聚沙盟的人已经告诉你祝小卫在碧霄宫了,那你就去碧霄宫找吧。”胡悔打量驾牛车的车夫一眼,转开眼说,“我要到江陵聚沙盟,同邓宝镜虚以为蛇,否则,她派人来追的话,你和祝小卫都没有活路可走。”

胡三娇很不舍留他一个人,她想起青秀的死,想起二哥中了蛊,还为此要受辱于邓宝镜之手,不由得痛恨自己弱小,不能力挽狂澜,又抽了抽鼻子,把脸转到胡悔看不见的地方,抹了把脸。她低低地哭,无声地用嘴型喊着爹,她试图告诉自己胡客来的在天之灵会护佑她和哥哥,只有假装未来所有困难都真能迎刃而解,她才敢在这种情形下,离开需要她的兄长去找她更需要她帮助的姐姐。

冬季天色都暗得早。

如果夏天的晚霞、夕阳、分明的日向足以算一场请君入瓮的阳谋,那当下便是黑白纠缠敌我未明的奇袭,专挑众生不防备处,专打一个措手不及。

这几日,太阳往往在人们未察觉时就开始回落,等天泛出乌色,再过少顷,便可迎来不见五指的浓暗。没有寒山腰上寒兵谷的炬火照明,邢州的郊野竟像熄灭了一座营防门前长明的哨岗。

茂盛的松林里,最高的松树上两具中年男人的尸体被挂在枝头,二人至死双目圆睁,血已经粘稠干透不再顺着树干往下流淌。

——即使还在淌,也难以叫人发现。

——即使被往来的农夫、猎户发现,也不敢声张。

官府差役人数有限,光是条理清晰的案宗就堆积成山,每日加班加点都忙不完,上哪儿去找人来管这种发生在人迹罕至处,又显然出自江湖仇杀的无头案?好在寒兵谷倒了,没有江湖势力介入,之后江湖仇杀在邢州这块天地应该会越来越少。

只不过也没了江湖的灯火和巡逻的人。

狼群不必继续蛰伏,他们苏醒在缺食的寒夜里,为贪欲所使一呼百应聚集于此,借山林的掩护朝村落和晚归的行人露出獠牙。

好在官府也会张贴告示,提醒百姓趁天色尚早,及时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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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锋铸北
连载中落行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