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屋握着被挂断的手机，指尖用力到发白。爷爷最后那句“我亲自过去看看”像块烙铁烫在他心上。
他恶狠狠地瞪向挡在周罗带身前的李素雨，那杆拖把棍还稳稳地指着他的方向，少女的眼神锐利得像刚开刃的刀锋，没有丝毫退缩。
“行，你们有种！”周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湿透的西装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早没了进门时的派头。
他不敢再看李素雨那双仿佛能刺穿人心的眼睛，更怕父亲真的下一秒就出现在门口。“方叔，我们走！”他几乎是咆哮着，一把推开试图递上纸巾的方叔，踉跄着冲出门去。
练功房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淡淡的茶香混着灰尘的味道。
许季叶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向李素雨：“素雨，手。”
李素雨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指尖火辣辣的疼。
刚才情急之下抓起凉了许久的茶壶就泼，壶壁的余温和骤然发力还是烫红了虎口和指腹。她放下拖把杆，有些局促地低下头：“班主，我……”
“冲动！”许季叶语气严厉，但眼底并无太多责备，更多的是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
他起身去角落的老木柜里翻找药膏。“那周屋是什么人？泼他一身茶，骂他祖宗十八代，痛快是痛快了，可这梁子就结死了！这戏院……”
“班主！”周罗带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许季叶的话。
她绕过李素雨，走到许季叶面前，脸上没了刚才看父亲笑话的促狭，反而带着一种认真的歉意，“对不起，是我父亲太过分了，您放心，我爷爷……周老先生他明事理，不会让我父亲胡来的。”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旁边沉默的李素雨，耳根微热，“而且……李小姐她……她是为了保护您和我，才这样的。”
李素雨猛地抬头看向周罗带。
保护她？这个娇纵的大小姐是这么理解自己的行为的？她心里那点因周屋而起的暴躁戾气，被这句“保护”奇异地抚平了些许，甚至涌上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别扭。她别开脸，硬邦邦地说：“谁保护你了？我是看不得那老畜生欺负班主！”
周罗带被她呛得一愣，随即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像盛着碎星子。“是是是，李女侠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学着戏文里的腔调，还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俏皮灵动，瞬间冲淡了房间里的凝重。
许季叶看着两个年轻女孩之间微妙的互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感慨。他把一小盒清凉的药膏塞到李素雨手里：“自己涂上。”
然后转向周罗带，语气温和了些：“周小姐，令尊今日所言，实属荒唐无稽。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更遑论以此作为交易筹码。我许季叶早已封箱多年，《贵妃醉酒》……终究是镜花水月，强求不得。令尊若再纠缠，恕不远送。至于这戏院……”
他环顾四周斑驳的墙壁和陈旧的道具，声音低沉下去，“自有它的命数。”
这番话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认命的苍凉。李素雨捏紧了药膏盒子，指节泛白，心口像堵了块石头。她知道班主对这座倾注了一生心血的戏院有多深的感情。
“许爷爷，”周罗带忽然换了称呼，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我爷爷是真的非常、非常想念您演的杨玉环。他说那是他这辈子看过最美的戏。不是为了遗产，他就是……想再看看老朋友的风采，圆一个念想。”
她看向许季叶浑浊却依旧有神的眼睛，“您能不能……就当是见见老朋友？唱不唱，扮不扮，都随您心意。我保证，我父亲再不敢来打扰您！”
许季叶沉默着，布满皱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风华绝代、倾倒众生的自己，也看到了台下那个痴迷仰望的少年郎。良久，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周罗带的心提了起来。
“周小姐，”许季叶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劳烦转告令尊，明日……请周老先生来喝茶吧。”
周罗带眼睛瞬间亮了，用力点头：“好！我一定把话带到！谢谢许爷爷！”她雀跃得差点跳起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解决了一件大事，周罗带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她凑到正在给自己手上涂药膏的李素雨身边，好奇地看着她微红的手指：“疼吗？”
李素雨动作一顿，没好气：“废话！”
“那个……刚才谢谢你啊。”周罗带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点扭捏，“虽然你说不是保护我……但要不是你挡着，我爸那样子，说不定真会动手拽我。”
她想起父亲气急败坏的模样，心有余悸。
李素雨涂药的动作慢了下来。她侧过头，看着周罗带近在咫尺的脸。
女孩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清澈，还有此刻毫不掩饰的感激和后怕。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香水味又飘了过来。
李素雨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有些烦躁地别开脸：“……顺手而已。”
周罗带却笑了，她似乎摸到了一点和这位冷面武旦相处的门道——嘴硬心软。“李素雨，”她念着这个名字，舌尖卷过，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感，“素雨……真好听。我叫周罗带，罗带的罗，罗带的带。”她伸出手，笑容灿烂，“我们……算认识了吧？”
李素雨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白皙纤细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低调的裸色甲油。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自己那只带着薄茧、指腹微红的手，轻轻一握便迅速松开。少女的手柔软微凉，那触感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让她指尖微微一麻。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我能常来吗？”周罗带得寸进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我对京剧挺感兴趣的！尤其是……武戏！”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两个字，目光落在李素雨英气勃发的眉宇和挺拔的身姿上。
李素雨对上她期待的眼神，那句“这里是练功房，不是游乐场”在嘴边滚了滚，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想起周罗带刚才维护戏院和班主的样子，想起她提到爷爷时那份真诚的恳求，似乎……和那个令人作呕的周屋，确实不太一样。
“……随便你。”她丢下三个字，转身走到练功房中央，拿起靠在墙边的花枪，手腕一抖，枪尖挽了个漂亮的枪花，发出“嗡”的一声轻鸣。
她用行动下了逐客令，也无声地宣告着：这里，是她的世界。
周罗带却没有走。她靠在门框上，看着光影中那个腾挪翻转、枪出如龙的身影。汗水浸湿了李素雨额前的碎发，黏在光洁的额角，随着她凌厉的动作甩动。
每一个跃起、每一个落地都充满了力量与韵律的美感。那专注的神情，那流畅如水的动作，那眉宇间勃发的英气，像一幅生动的画，牢牢钉在了周罗带的心上。
她从小就不信什么一见钟情，觉得那不过是小说家编出来骗人的把戏。
可此刻，看着那个在光影中舞动长枪的少女武旦，感受着胸腔里那失序的、擂鼓般的心跳，周罗带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完了。
这脸，打得好疼。
却也……心甘情愿。
她看着李素雨一个利落的收势，长枪“锵”地一声顿在地上。
少女微微喘息，侧脸在逆光中勾勒出坚毅的轮廓。
周罗带的嘴角，不知不觉扬起了一个大大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甜蜜弧度。
而背对着她的李素雨，在平息呼吸的间隙，似乎也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灼热的目光，像初夏的阳光，带着点烫人的温度，让她后颈的皮肤都微微发热。
她抿了抿唇，再次起势，将手中的花枪舞得密不透风，试图驱散那点莫名的悸动。
戏院里，古老的故事还在继续，而一段崭新的、带着茶香、汗水和枪风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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