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是课题验收日，祝愿作为工具人要去签字报道。早高峰拥挤的地铁上，她摇摇晃晃差点睡着，已经连日加了半个月的班，项目组中她的部分已经可以交付，所以验收会便被推了出来。但她领导大老王也不是全然冷酷到底，在骆驼彻底被压死之前，丢出来一颗甜枣，“不管什么结果，开完会就回去休息，下周给你三天假。”
所以她也没有特别抗拒地接下来这个任务，还有一个原因——这次课题是部里牵头，公司只是挂名参编，在大的框架无法达成共识的情况下，主编单位强行组织专家评审——其中意味已经很明显了。这些年来，人工智能浸润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她这样传统的、刻板的建筑行业、城市管理，智慧城市的概念甚嚣尘上，官方层面也开始陆续出台政策和指导文件。
但仅仅有战略是不够的，还需要明确方法论、推荐技术路线，最好有完备的最佳实践，所以行业研究工作常常就变成各家的利益之争。如果能在课题或者标准中夹带一点点的私货，不说有官方作为背书、哪怕只是官方认可，那么任凭行业的浪潮如何激烈，企业本身也基本站稳一只脚跟了。
偏偏她就碰上这样的状况。所以即便知道内容和结论是有问题的，前期已经经历了各路大佬讨论、争执多次依然无果的情况下，公司领导也近乎放弃了立场——几十家单位呢，闭嘴吧。
所以大老王嘱咐她，我们就只是出个人头。出门之前她给手机电脑充满电，决心要浑水摸鱼打发过这无聊的一天。她发消息给黄黎，“今天的课题你过去开会吗？”
近年来她频繁出入这些场合，结识了几位朋友，黄黎是其中最有趣的人。女孩子，年纪轻轻，入了施工企业，甚至跟起来项目，在摇晃的板房里面办公，和灰尘，砂石，各路工人打起交道。生命力挺顽强，最开始她这样想，后来知道她拼死拒绝了她爸给的留学安排，独自出来找工作，但是行业日渐衰退，兜兜转转，还是没跑出她爸的手掌心。
也真是没谁了。
对面回得很快，“什么课题？”
又跟过来一条，“可能我领导去，他说他今天不在。”
真不错。她说，“好的。”
她记得黄黎的领导，钢铁直男，北方人，带着耿直的开朗。有次开会，中场休息的时候他路过祝愿身边，瞥见她打开的APP，“单向历”，那个时候是文艺青年必备的仪式载体，笑出声来，“在这翻什么老黄历！”
但是紧接着，黄黎又说，“晚上我要去酒吧，你来吗？”
“好啊，我结束了跟你说一声。”
“那晚上见。”
“晚上见。”
从人声鼎沸的地铁站出来，过天桥，走一段长长的路，进大院之前瞥了一眼前面的红楼，转身去前台登记、过了闸机。
开会在十二层。电梯里也满满当当都是人，她沉默站在角落里，右眼皮毫无征兆地跳动几下，极快。突然间心情就不是特别好。
楼层到了，她跟着人群后面出了电梯，隔壁电梯叮地一声，是从楼上下来的。两拨人碰到，就有熟人各自打招呼，她一眼看见谢安阳站在那里，和身边人寒暄，旁边站着陈最，两人都很扎眼，一个因为工作身份，掌管别人生死的角色，不得不礼遇有加；另外也真的都好看，男才女貌，站在一起赏心悦目。
他穿衬衫西裤，但没有打领结，刚刚好适合这样的场合和身份。
她收回目光，绕过人群，径直去了会议室。听见牵头那家负责人跟他寒暄，“杨老还说，特意请来谢博士帮我们把关。”
原来是当评审呢。
会议室的门打开着，也许是到了预想中的收尾环节，场地布置得格外隆重，在面向门口的一排专家座位上，看到谢安阳的名字，在杨老的旁边。大屏上已经开好了在线会议，会议全程会实时播放给相关方。
她在门口签了到，飞速浏览了一下签到表，今天没有她的好朋友们在。于是找了个角落的地方坐下来，专家们也都陆续就位。按照惯例，分发材料、开场、汇报，专家评价，收场。
她很认真翻看手里的材料，逻辑是自洽的，思路也是按照之前的试点项目的逻辑扩展的，但唯一的问题是，太自洽了，封锁了其他的可能性。用大老王的话来讲，“格局不大够。”
所以评审也真的就如预期的一样艰难，坐席上专家并不满意，开始是委婉，苦口婆心说了很多，大概意思总结起来就是，不行。有年纪大一点的专家甚至叹起气来。
谢安阳话不多，但是提出来就没法分辩，比如他低头看着材料说，“同样一个数据当然可以在多维度发挥价值，但是我看不到这些维度的定义？”
他说，“城市管理和建筑运营其实差异不小，真的有必要汇交最高精细度吗？”他指指头顶天花板的空调出风口，“这个东西什么颜色、有几片格栅，在城市管理中能起到什么作用？”
他说，“数据并不是越多越好，一整个城市的冗余体量不可想象，配套需要多大的数据中心来存放，有考量过吗？算力要求呢？”
“如果没记错的话，刚才提到的系统建设也有单独成册的标准，并且牵头单位今天在座，我想问问这件事情有没有商讨过达成一致。”
祝愿看到他们迟疑地对视了一下，还没张口，他把材料放下，很礼貌地做了总结，“我觉得其实没想清楚到底要做什么。”
挺狠的。明明坐在旁听席上，祝愿也觉得有点难堪。
漫长的拉锯一直持续到中午。主持人不得不叫停讨论。大楼里没法送餐食进来，只好请大家自由活动，下午继续。
她安静地等其他人陆续走出会议室，合上电脑，从消防楼梯慢慢走下去，刚好可以打发掉一点点时间。
午餐时间，附近饭馆人多爆满，她继续往前走了很久，隔着Costa的橱窗看到里面还有空位，于是便走进去。
点了一杯拿铁，在思考吃点什么垫垫肚子，眼光扫过角落里，桌边坐着的几个人，谢安阳，陈最，杨老，还有她不认识的人。恰好角落里的谢安阳抬起头来，她迅速移开目光，和服务生改口，“别的不要了，谢谢。”
她就拿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消息，站在取餐处等了会儿，捧着咖啡就走出了门，一路慢慢地走，回到会议室还是空空荡荡。实在无聊，她就去旁边楼梯间的平台上，看看窗外流动的车辆和人群。
夏天就要来了。北京这个城市永远都是尘土飞扬，车流喧嚣，一刻也不会停下来地运转着，唯夏天里有绿色的树和清凉柔软的夜风，夏天总算是安慰。
楼梯间的门被推开，她回头看了一眼，随即便怔住了，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来。谢安阳也没说什么话，只是打量她一眼，随后便松手关上门，回去了。
他离开的脚步声很清晰，渐渐消失在耳边。她低头看看手里的咖啡杯，把它放在窗台上。过了一会儿继续看树，树冠茂盛，在大风中摇摆。她有时候其实想做一棵树，在无人的山坡上生长，就可以独自活得很好。
觉得累了，也困，她就势在台阶上坐下来。喝了一口咖啡，快要凉掉了。
又有脚步声传来，门再次被推开，这次她没有回头。谢安阳拎着一个纸袋，三两步走下楼梯，“不用吃饭？”
他在她身边坐下，隔了一点点的距离，把纸袋推给她。祝愿想这太离谱了，在她的邀请下，两人谈了真真假假不疼不痒的一段恋爱后大吵一架分手，以为老死不相往来，可这会儿却聚在楼梯间里，他正要赏给她一点儿吃的。而他的初恋就在不远的办公室里，也许。
“我不饿。”她说。
他看了她一会儿，把纸袋放在两人中间，“那饿了再吃。”
她抿着嘴唇不说话。靠得近了，熟悉的味道袭过来，她就不自主多看了他两眼。
他说话挺不客气的，“王宁飞把你推出来挡枪？”
这下她开口了，“也不是，现在就我有时间。”
谢安阳看着她遮掩不住的黑眼圈，心里冷笑了一声，会议回执是一周前就填好的，他一早就看见了，上面写着的就是她的名字。
但她避他好像洪水猛兽，她站起身来，“谢博士，我先回去”，指了指没有拆封的袋子，“谢谢啦，但是我真不需要。”她小心倒退着上了两级台阶，才转过身，蹬蹬蹬没有停顿，门合上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响声。
评审理所当然没有通过。甚至不是记录一些问题、会后调整一下就可以验收的那种程度，最终杨老给出了结论——希望各主编单位会后重新组织讨论，主要矛盾点一定要想清楚，既然我们要出标准，那么就要做到清晰完善、可落地执行，能够给行业做出贡献而不是相反，不然也对不起各位多日辛苦。”
不确定大老王有没有在线上，她也再次通报了最终的结果，讨论、修改、重审。老王让她回去休息，等上班再说。
所以她收了电脑，目不斜视和其他人一起涌出会议室、院门口，直奔地铁站。一路上都是堵车大部队，灯光闪来闪去，鸣笛声混乱，趁人行道红灯转绿，她快步走向地铁口。
黄黎已经在后海一家新开的酒吧等着她。前不久开业，她就过来喝酒，老板还没找好歌手，她撂下酒杯上去唱了几首，居然得到了肯定，后面就跟她约定好，每周抽两天时间来唱歌。
地铁轰隆作响，她跟着车厢摇摇晃晃。真心为黄黎高兴，生活艰难，总得有喜欢的事情可做。
胃里面忽然泛起了怪异的感觉，恶心，疼痛，呼吸也变得困难，她浑浑噩噩地想，下一趟到站要下车，去到站厅层买瓶水，可是这段区间好长，身体好像坚持不到车辆到站，几乎是瞬间，她痛苦得捂住腹部，蹲下身来，很快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失去意识是更晚一步的事情。她清清楚楚听见脑袋磕在车厢地板的声音，很重。也听见周围人发出的惊呼，好像很多人围过来，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最终没有让同车厢的乘客害怕太久，很快醒过来，被人手忙脚乱让出一个座位来，有人帮忙把包包和手机捡起来，她有些茫然。
四周人也不知所措，面面相觑。隔壁的乘客轻声问，是低血糖吗？
她摇摇头，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位姐姐不由分说，打开购物袋，摸出一个巨大的面包塞到她手里。
来不及推让，座椅另外一端的阿姨也打开包，怕她听不清，指一下心脏的位置，问她，“是这里不舒服吗？我有药。”
她感激地摇摇头。
到站了，人群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她局促地面对整个车厢的善意，无所适从。很快她也到站了，跟旁边的人道谢，对方点点头，说，“吃点东西。”
她拿着面包下了车，站台人来人往，她环顾四周，仿佛被重启了一样，世界新鲜，人群面目可亲。
祝愿走出地铁站，努力将阴影挥去——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心里终于轻松了，她当时如释重负，想的是，“这样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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