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以南一带有条河,在河上驻扎几棵柳树,从忽明忽暗的河间能看出柳条晃动的影子,树荫下,就地坐着几个小童,正听面前的老头讲话。马蹄哒哒作响,这声音是在老头背后,一阵。
绊绊磕磕,那老头已经说道:
“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这四句赞的便是三国仁雄刘备刘玄德是也。说啊,下邳之战,吕布殒命白门楼,曹操在献帝前表玄德军功,帝惊玄德竟是汉族宗亲耶?
“命人宣读,曰:孝景皇帝生十四子。第七子乃中山靖王刘胜。胜生陆城亭侯刘贞。贞生沛侯刘昂。昂生漳侯刘禄。禄生沂水侯刘恋。恋生钦阳侯刘英。英生安国侯刘建。建生广陵侯刘哀。哀生胶水侯刘宪。宪生祖邑侯刘舒。舒生祁阳侯刘谊。谊生原泽侯刘必。必生颍川侯刘达。达生丰灵侯刘不疑。不疑生济川侯刘惠。惠生东郡范令刘雄。雄生刘弘。弘不仕。刘备乃刘弘之子也!”
说罢,那老头木尺在手掌上拍了一拍,笑道:“刘备乃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这位靖王可是卖力,一生有一百二十多个儿子,其子刘贞,便是刘备的爷爷的爷爷,这中相隔数载,后人仍有分歧。且说献帝密诏董承除曹贼,玄德亦有此心,便于菜园种菜掩目,不想操君而至,才有一出煮酒论英雄。操曰:‘玄德久立四方,必知当下英雄。请试指言也。’玄德接连几提,咸不中。操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那老头说完,已仰头大笑起来,道:“嗳呀,刘备素有仁德,这等豪言,他自然是不敢授……”
却听“呸”的一声,转头而去,一匹棕马停足,上方乘着个白衣少女,只听那少女冷冷地道:“能说出‘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人,配有甚么仁德?”
那老头端详她一阵儿,见那少女眼睛圆圆,脸颊被晒的微微颜酡,光能折被出上面的痘印。嘴唇又薄又纯,头上插戴一支粉花木簪,左面编了发落在肩上,系的白色发带飘了飘,最引人的,还是她腰间别的那把剑。听她出言戾气十足,那老头也不生气,笑道:“姑娘有甚么高见么?”
那少女道:“只是看你不爽。你要我说其他的,我倒也说不出来。”
那老头手一拍尺,微笑道:“汝言我等甚浊,其清者是谁?”这句便是十常侍张让说过的。他看那少女模样装束确是江湖人士,故讥她听不懂,才这样老神在在。
少女做了个鬼脸,笑道:“哼,我就是讨厌刘备,你能怎样?”她冷笑几声,一拉缰绳一呼吁,乘马而去。身后似乎传来一声轻叹,那少女并不在意。
一时只能看到白衣裳闪过的一角,少女向阳而奔,满身滋耀,折被的影子也映在河中,这时,她忽地听到唿鸣,头顶被阴影拢了,向上一看,原来是两只白鸟飞扑而过,有划桨的水动声,偏有渔船这时来作伴,琵琶弦声有点像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描述便是取之《琵琶行》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之相,可这少女平生对诗词音律都是一窍不通,只觉得船上穿粉衣弹琵琶的歌女窈巧,旁边听曲的公子华贵有钱,心中一动,手又痒了。
于是勒马慢速,与那船持平,这琵琶声先是慢悠悠,像是水中的鱼儿在游浪,不一会儿急转而上,那歌女唱道:
“树影簌簌如霖铃,凝鸣成赋鹤群行,虽然不可视清物,却道天光同玉晴。
“相笑应,莫哀吟,乘风破浪忆初心。江河大浪堪堪过,世上还留真性人!”
声貌婉转曲娇,很是动人。那少女一边听,摇头晃脑,嘴里嚅念道:“相笑应,莫哀吟,我不哭,也不笑,手朝里一掏,钱都朝我这跑,是很妙!”五指搓掌,好生窃笑。
便找一地将马拴上,一跃到柳树之中,见那渔船愈往愈近,曲子便到极端,无人在意于她。
那少女掣剑朝树枝上一砍,只听哗啦啦地,柳条都揉着落于河中,余端戳到船沿,那船跟着一晃一晃地,歌女的声音自然抖了,在旁的公子更是大叫出声,两手抓沿,却见天上一个白衣身影落下,长剑在阳光下一闪了眼睛,脸上有布纱轻触,待那公子再睁眼,只听一阵笑声传来,有铃铛轻响,那公子警铃大作,当即朝身上一摸,两手空空。
瞥见那人早上了岸,是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手上提了个缠金铃的锦绣布袋。
“我的钱包!”那公子倾一倾身,怒道:“你是谁?敢在老子这偷东西么?”
那少女笑道:“我不光敢偷,我还敢花!”说便上马,那公子亟忙叫道:“喂!你是谁?”
少女稍一回头,微微一笑,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白敏荷。当官的不通人情,咱地里的百姓都被饿死,上天有好生之德,惜的都是地主的命耶?”长笑远去。
再奔走一阵,那河流半边已经被染了橙黄,当下临着夕阳,白敏荷见到不远一家“梅山酒楼”,她今日得了彩头,脸上是止不住微笑。
立时卸了马匹,入店上了二楼,要了二斤酒、一碟白菜豆腐、一盘酱牛肉。酒到一半,她是不能全喝完的,于是将剩下冲小二要了酒壶装上。便夹肉往嘴里塞,忽听楼下一阵骚乱,她向来是劲样,忍不得好奇,于是便去看。
只见这酒楼门口分开站着两个大汉,人群中央站着个小公子,这公子穿着青绿色衣裳,手上折扇正扇,那两个大汉一呵,稠然退开,店家便恭恭敬敬迎上。
隔壁桌上有人道:“卫公子又来了啊?”、“一点不差,便是他。”、“他是很闲。”、“人家也不愁吃喝。”
白敏荷侧耳倾听,只听一人道:“他这来得也太勤,叫他未过门的妻子怎样想?”
另一人道:“甚么事?”
第一人道:“这卫家小公子卫褚云和王家小姐王延清订了娃娃亲,这事你不知道么?”
第二人道:“哦……哦?甚么时候,我才不关注这些。快些喝酒!你贼慢!”
第一人道:“听说这婚礼本来是要上个月底举行的,不知怎样却延迟啦。嘿嘿,我听说是王家小姐早早有了意中人,他两人厮混在一起,这事没瞒住,两家都知道啦,这王延清早就没了清白,却偏要装甚么贞洁烈女,搞自缢那一套。哼,要我说她……”
第二人酒杯朝桌上一掷,桌子一晃,酒水洒了一半出来,道:“他妈的!你还喝不喝了!”
第一人一惊,随即怒道:“你好端端摔甚么杯子,酒都洒了,不是你请你不心疼是罢?喝!喝他妈大发的!”抢过对方酒杯,一饮而尽,两人互指对方,骂骂咧咧。
剩下的话白敏荷没再听了,她心中只念着“公子”、“小姐”、“要成亲”。总而言之,是一定很有钱的。
听到一声:“嗳呦,卫公子,请这边来!”
店家哈腰到楼梯口,只见那卫小公子呀,一哼哼,一挺腰,一摇扇,那叫一个风流倜傥,坦坦荡荡,荡漾无双,双……哼!总之,白敏荷听见这噔噔上楼声,然是心神窃窃,待那卫小公子走上二楼,倾身一撞,道:“真抱歉!”
卫褚云瞟她一眼,看她面貌好秀色,虽然皮肤不白,但也颇有一番情味。微微一定,笑道:“有甚么干系?你撞十下我也不会倒。”
白敏荷笑道:“当真吗?那我可撞了啊。”
卫褚云两臂大开,笑道:“姑娘说真的,小人也不好推辞,你来罢。”
白敏荷心中冷冷一笑,她刚才听了那两人说的,知道这便是那位卫公子。
她道:“真要撞倒也不难,只是公子您已经悄悄跟人定了亲事,我这一撞,不会把那王家小姐撞走了罢!”
卫褚云脸色登时一变,身后的卫家汉子耳语道:“卫公子,卫公子,咱们快些走罢,陈小姐要等您等不及啦!”
白敏荷心里又想这陈小姐是哪一位,卫褚云已然一笑,那脸上神魂荡漾着。这时候,白敏荷头上忽传来一声:“卫公子。”
她仰头一看,那三楼栏杆那站了个穿花衣的姑娘,衣裳上绣的是粉白粉白的荷花,三根手指在栏杆上点了一点,更有一些姑娘从她身后冒出来,一甩手绢道:“卫公子!快上来呀!”
有一位姑娘笑道:“按照往常,陈姑娘是不亲自出来的,您还不明白吗?”
白敏荷的目光又放回那花衣姑娘身上,原来她就是那位姓陈的小姐,那陈小姐眉头一挑,转身就走,余眸里已经带了一些娇魅。
“哈哈哈哈哈!”卫褚云哈哈大笑,那扇子又扇起来,摇头晃脑道:“真的吗?我可不信,她绝计没有这样主动,看我上来会会她!”
他既找到了台阶,当即就不再搭理白敏荷,上三楼去了,他身后跟着的两个汉子也陆陆续续跟去了,途中经过她那,还斜眼瞪了瞪她,白敏荷一耸肩,对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立马跑下楼去了。
待出了酒楼,她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捧腹大笑起来,从腰后拿出一个紫布包着的钱袋,转头望一望,笑道:“好你个订婚郎,背着人家王小姐沾花惹草?我虽然不认识那位王小姐,但也为她的遭遇怜惜呀!不是喜欢惹吗?看你结束了拿甚么付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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