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树叶子落了七七八八,只剩枝杈互相缠绕,在漆黑一片的深夜里,好似一团暗无天日的阴云,盘旋在小院里。
慕千影则瘫在这片疑云中央,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没钱怎么才能吃到柚子糖糕”,一边上上下下抛着一块香料,余光瞥向旁边挂着的一团黑影,冷声喝斥道:
“爪子收起来!敢碰到我你就死了!”
那一团黑影“喵呜”一声,当即变得老实巴交,将不停朝前拨拉的前爪收了回去,四肢僵硬垂落,任由一根藤蔓将它吊在半空,轻微晃了晃。
竟是白天那伤人的猫妖。
白猫顺滑的毛发此刻蓬松凌乱,活像一只炸毛的小狮子,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慕千影,却无论如何不敢再伸爪子。
慕千影杀妖无数,在妖物面前自带一股清冷不好惹的气场。
她素来不对妖笑颜以待,更何况这白猫不是普通的白猫,而是传说中三年化人、魅惑人心的金华猫。
金华猫喜食月之精华,三年便可化为人族少年模样,貌美非凡。
然而,与金华猫接触的人都会染上一种让人闻风丧胆、难以治愈的怪病——脱发。
这猫妖不敢伸爪子勾她,只能用一双眼睛瞪着她:
“你凭什么抓老子!人不是老子杀的!”
声音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粗哑,好端端的漂亮白猫,一开口却像只鸭子。
慕千影面色如常:
“我知道。我救了你。”
钟家那几个修仙的看不出猫妖的来历,只当它是伤人的罪魁祸首,想要先捉了这猫去。
慕千影本是在外查探案情,正好遇上了四处逃窜的金华猫,便顺势将其“带”走,还从这猫身上捡了块味道特殊的香料。
她将香料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好熟悉的味道……”
金华猫翻了个白眼:
“这可是千金难买的加了赑屃壳的香料!赑屃壳你知道吗?那可是几百年前,人皇和明昭皇后的定情信物……”
它尚未说完,就被一根飞来的树枝砸了头,“嗷呜”一声叫了起来,又听见慕千影冷了好几度的声音:
“分明就是返魂香,加了点劣质安神香,你这猫不但妖术平平,还爱撒谎吹牛,怪不得能被他们抓住。”
金华猫更加恼怒,又忍不住亮出了爪子:
“若非你白日里打伤老子的腰,那两个臭道士根本碰不到老子一根胡子!”
慕千影转头看向它,清泠泠的眸子里没有情绪:
“你是妖,恐吓伤人,杀。”
吊着金华猫的藤蔓也随着她话语中的森冷之意缓缓收紧。
“这哪里来的疯婆子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虽然长的还怪好看的但是现在要将我就地正法活活勒死了我甚至还没有变成过美少年邂逅一段人妖爱恋……”
金华猫心中一阵哭嚎。
就在它瑟瑟发抖的时候,慕千影忽然话锋一转:
“提供线索,将功补过。”
藤蔓也一下子停住了收紧之势。
金华猫连着“哎呦”了几声,终于缓过一口气,态度也恭敬了几分:
“这位仙子~梁苒小姐真的不是我害的,我只是贪嘴吃了几块她喂的糕点,又睡了几天她的床……哎哎别打别打!我还没化形呢不是流氓!”
金华猫猝不及防受到攻击,却只能挂在藤蔓上左右晃动躲避,顿时火冒三丈,故作谄媚的语气也抛到了一边:
“老子一只猫能对她做什么!”
“哦。”
慕千影觉得有道理,点点头,收回手里的树枝。
金华猫警惕地盯着慕千影:
“你到底什么来路啊?看着是个神仙,怎么比妖还暴躁啊?你不会和妖好好说话的吗?”
它又开始碎碎念:
“这都什么年代了,人妖和谐共存的口号喊了三百年了,你怎么还跟两界混战时代的人一样冷酷无情啊!面对老子这样漂亮可爱的猫妖都能下得去手……
梁苒小姐都比你像神仙,人家还知道没事干逛逛寺庙静静心,喏。”
金华猫冲着慕千影手里的香料努了努猫嘴:
“这香就是她进香时买的,什么返魂香的,我可不知道……倒是你,疯婆子说翻脸就翻脸……”
它假装悲伤哭泣,嘴上不停数落起慕千影的不是,一边偷偷眯着眼睛看对方神色,正对上慕千影面无表情的脸。
慕千影的视线却没有放在它身上,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在深夜里显得更加特别。
金华猫被这双眸子一激,一下子从方才的拌嘴打闹中冷静下来。
丝丝凉意从它背后幽幽袭来,伴随着一股阴暗潮湿的味道。
“好像没下雨啊……”
它扭动着四肢,企图借力甩动自己转个方向。
慕千影已经从树枝上站了起来,手中一柄长剑闪着微光。
“有鬼。”
她话音刚落,人已经朝着谢谕清的房间飞了出去。
留下金华猫吊在半空,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我怕鬼啊!先把我放下去啊!这都是什么神仙啊!你大爷的才是妖吧!呸!我看你其实是魔鬼吧——”
*
谢谕清静静看着面前的人。
其实已经不能称之为人,更应该叫她——鬼。
他已故的生母——李卿抒。
记忆中温婉美丽的容颜不再,只剩下一张阴郁可怖的鬼脸,双眼鲜血淋漓,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属于人的情绪,满满的恶意充斥其中……
十指似爪,紧紧扼住谢谕清的咽喉,重压之下将他带地跌坐在地,长而尖利的指甲死死卡进他的皮肉,留下十道纵横交错的血印。
李卿抒恨他。
谢谕清这样想着。
若不是为着滔天的恨意,一个母亲,为何会死后化作厉鬼,月月现身索命,始终不肯放过自己的孩子呢?
他攥紧了手中黄符,只要将符纸贴到李卿抒脸上,今夜的危机便可解除,和过去十几年一样。
可是他却没有动作,而是凝视着对方,轻声说了句:
“母亲,对不起……”
恶鬼不为所动。
谢谕清继续说道:
“当年,是母亲从妖怪手中救下了我,母亲给我生命,却又因我而死,这十五年,我一直想同您说句抱歉……”
恶鬼顿了顿,扼住他咽喉的关节瞬间收紧,它张开嘴,从嗓子里发出阴恻恻的音节:
“去……死……”
房间内似乎变得更暗了,浓重的血腥味从墙角、门缝中弥漫开来,像可怖的蛛网围着谢谕清展开,丝丝缕缕不断绝,将他整个人包围其中。
谢谕清因为难以呼吸的痛苦而本能仰起了头,下颌与脖颈线条流畅又带着血痕,与紧扣其上的发紫的鬼爪形成鲜明对比。
他微微阖着眼去看面前的鬼脸,呼吸不畅而脸带红晕,更显出苍白脆弱的姿态,脸上的神色却格外倔强。
像是宁可沉沦在几乎窒息的痛苦中,也要执意听李卿抒给他一个答案。
“您是否……后悔……”
他难以说出完整的句子,只能勉强吐出几个词:
“后悔……救我……”
恶鬼恍若未闻,只一味加重力气,欲将其活活掐死。
鬼眼发红,因为对方越发虚弱的呼吸而更加振奋。
谢谕清没有听到答案,却看到了它眼里的兴奋,也算是得到了回答。
然而他并不那么满意。
他仿佛自毁般缓缓闭上了眼睛,任由无边的黑暗覆盖在他眼前。
算了。
他想。
是他生来带着罪恶,恶鬼纠缠,妖魔追逐,先克死父亲,害的母亲与他多年遭人非议,最终还是连累得母亲为他而死。
他怎么有脸祈求母亲的原谅?
原本只是他的执念。
也许谢家的人说得对……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呢?
谢谕清闭着眼,任由黑暗将他吞噬。
黑暗中却忽然划过一道亮光。
一阵清风袭来,带着草木初生般的清新香甜气息,一下子吹散了满室阴沉潮湿,连同咽喉处的束缚也随之一松。
谢谕清猛地睁开眼睛——
视线绕过恶鬼,他看到了两扇被一剑劈开后左右倒塌的门,还有那站在大门中央,手持长剑,五官精致、灵气逼人,却格外从容坚定的身影。
慕千影缓缓抬眸看向他身前的恶鬼,双眸乌黑而明亮,分明周身无光,却带着与阴暗诡谲格格不入的明媚艳丽,直叫谢谕清为之动容。
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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