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和日丽”的60岁(下)

这是少有的冲动后直接不顾后果去实施的体验。周淑春大多数时候只是在脑子里想象愤怒和发泄,然后继续在现实世界做回体面又慈爱的传统妇女模板。因为她觉得,即使真的生气,难堪的也不是别人,只有自己迅速的后悔和脑内反复播放的尴尬。

但真正往县道上开了,周淑春的脑子被晚风一吹,又冷却回了室温状态。她手机没流量,车上也没有导航,离开这座县城,一切都是未知。

不能想。按这么想什么也干不成。周淑春把车子先停下,从后座拿过饺子和蛋糕。

先吃饺子,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蛋糕还可以放。没筷子,她就用手抓着吃。

没了能上网的手机,人吃饭时就会因为无聊而观察周围。周淑春才发现自己来到了女儿上的小学附近,墙体重新粉刷过,楼也加盖了,门口的商店却还是那些,卖着一看就不健康的小食品。

这里永远是县城的人群聚集地,早上、中午、晚上接送孩子放学时水泄不通。但胡桃让人省心,上完一年级就自己一个人背着书包上下学,按时回家,也不逃课。

周淑春看到紧挨着校门那里的墙上,贴着一张巨幅寻人启事。“还没找到呢。”那孩子来过家里,一看就是个乖小孩。哎,这么一想,就记得胡桃带回家那么一个小孩,之后也就没有同学来家里了。具体是什么原因,自己没问过,胡桃也不说。那孩子是怎么丢的呢?周淑春眯着眼,看清上面走失的日期是00年1月2日,放了学从此就没回家。那才五六年级吧?这会儿再想想自己家胡桃也都是自己一个人,又有点延迟二十年的后怕。

饺子吃完了,思绪又回到现实。自己连汽车都没开过,这种最高“飚”到60码的电动车,就算上得了县道又怎样?离开这座县城,离开过腻了的生活,之后呢?如果有逃离的打算,就应该早点准备——十年前考驾照,五年前熟练开车,而不是赌气之下离开。

周淑春叹了口气,坐回到驾驶位,这时候往回开的话,说不定老头子刚好回来,自己就可以回家、洗脚、铺好床铺、睡觉,明天一切回到正轨,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和以前一样,就只是脑子里面上演戏剧。

“我跟你妈就当没养过你这个女儿!”

小学家属楼上一声怒吼,把周淑春吓了一跳。唉,老头子年轻的时候也爱发脾气,每次教育孩子,自己不管吧心疼,管了又觉得老头子也不是全无道理:不打不成材。就这么纠结着,孩子们都长大了。不知道这句怒吼的主人家里,是个多大的孩子。但和过去不同,以前家属院里邻居听到骂孩子都要过来劝,如今都是各自在家听广播剧版的热闹。

真是老了,总想起过去的事儿。周淑春打断了思绪,倒车回家。

就在车身已经准备就绪,打个左转就能原路返回的时候,从路口冲过来一辆明显超速的汽车。车主眼神迷离,撞上的一刻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周淑春那辆轻得可以推着走的电动车,已经被撞出三十米。

**

周淑春有两种感觉。一个是躺在床上,床被人推着,眼睛睁不开,却能感觉到光线忽明忽暗。另一个是走向一栋灯火通明的建筑,建筑大门上挂了好几个牌子,就像政府办公楼一样。

前面那种感觉,自己处于被动状态,看不到、摸不着、躲不开,周淑春心底里生出一股厌恶。她下意识地更喜欢后一种感觉,于是努力试着让自己只专注于后一种场景。

建筑物不再摇晃,每块格子亮着的灯也不再重影,她看清了上面的牌子:垄县地府办公大楼。

笼县,垄县,同音不同字。笼县是因当地山区耕地细碎,不易收获,妇女甚至男人们都会就地取竹、编制竹笼,凭借手工艺挣钱补贴家用而得名。虽然现在已经看不到大街小巷挑着竹笼在卖的老翁老妪,但不少农村里的老年人依然有编笼的技术。年轻人图新鲜,看到了也会买一个玩玩,但很快发现这种竹笼已失去它的应用场景,被用来盛放杂物,渐渐遗忘在角落。

垄县是哪里?却没听过。

周淑春向来不会主动接近这种庄严肃穆的地方,除非需要办理社保业务。她看到两边也有居民楼和公园,但向那里走去,脑子里又开始混沌,那该死的灯光和躺下的感觉又回来了。这种痛苦让她只有一个选择:走进前面的大楼。

一进去是前台,这么晚了只有一个男生在值班。周淑春走过去,还不知道要说什么,对方已经递过来一打票据。

“周淑春,女,60岁。”上面像履历表一样,详细记录了周淑春从出生到今天为止的关键环节:生日、出生地、小学、初中、中专、工作单位、相亲、结婚、生女、生子......

“您看一下没有错的吧?”

“嗯......对。这个生日我问一下,我身份证上的和我实际的不一样,以前填社保单都是以身份证为准,你们这个好像是我实际的日期。”

对方抬眼看了一下,“没错,是按实际的填。你们的身份证......这种带有欺骗性的东西,到了我们这就没用了。”

周淑春心里有很多疑惑,但此刻脑子像跟不上了一样,根本没有细想。对方让自己确认后按手印,然后直接去7层办理相关业务。

“印泥呢?”周淑春发现了第一个明显的不对劲之处:这个前台也太干净了!没有笔筒没有计算器,只有一台像电脑的屏幕和一个资料柜。

“这个地方,你用两只手的同一根手指从前后分别按住,就可以了。”那个男生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印泥也是你们才需要的东西。很多东西你们看不到,但其实一直就在那里。”

电梯在周淑春凭借直觉就找得到的地方,但上面的按键十分奇怪。

没有开关和数字,只有一个手掌触摸板。也就是说,不是自己想去几楼就去几楼,而是有股力量会把自己送达该去的地方。

尽管别无选择,但周淑春还是不想选择。她把手举起来又放下。

“请等一下!”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孩跑过来。

“呼——还好赶上了!”女孩捋了捋头发,绷着嘴唇看了周淑春一眼。“您是几楼工作的前辈啊?”

“我?我不是......工作......那个小伙子让我上七楼。”

“这么巧!我就在七楼!”女孩兴奋地说,神情一下子放松。“我是第一天上班,之前培训只有我分到了七楼。我都不知道刚开始上班怎么跟别人相处,要不要参加下班后的聚会......”女孩吧啦吧啦一直在说,周淑春一阵恍惚,胡桃以前这样过吗?好像母女两个总是没话说。

“阿姨,我们一起去七楼。可以让我试一下这个识别屏吗?我还是第一次用。之前培训我们在很偏的一所学校里面......”天啊,她怎么话这么多,谁问她了?

周淑春看着女孩把包递给自己,两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汗,然后虔诚地走向触摸板,把右手按在上面。触摸板上沿着手掌边缘勾线,然后是指纹像涟漪一样扩散。这些流程完毕,周淑春除了被酷炫到,什么也没发生。

“阿姨你先进!我一松手门就会关得很快!”

“往哪进啊?”

“你看不到吗?!”女孩情急之下,左手拽住周淑春,径直推向那紧闭的电梯门。

居然......进来了?周淑春以为会一头撞上,结果什么感觉也没有。

“看来您不是在这里工作,是来办理业务的啊。”女孩接过自己的包。

“是。但刚刚到底是什么情况?什么我看不到?姑娘你能看到什么?”周淑春惊魂未定,她开始改变说话做事之前要在心里反复演练的习惯,直接抛出了最直接的想法。

“哎呀,阿姨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女孩瞪大眼睛看着周淑春。还没等周淑春说话,“嗐,你都这样了你也没机会跟别人说。是这样的,你看到的一切都是这里对人间的,模仿。你想想医院里面的儿科,如果只是为了治病,根本没必要搞得那么可爱,但是为了让小孩子们不害怕,就要让他们有熟悉感。这里也一样,对于领导们而言,你们也是小孩子,为了不让你们害怕,当初就规划成了你们那里的样子。但你们看到的并不是这里的真实。你看到的关着的门,只是一个静态图像的投影——听说以后会修改成动态啦,这样更真实一点,不过这里都没什么去世的程序员,所以bug也一直没修复。”

女孩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周淑春总算听明白了,这里不是人间,那是......地府?!

门口建筑上的“地府”二字这时才走完周淑春的反射弧。我死了?

七楼到了。周淑春还愣着。

女孩拉着周淑春走出来,玻璃门侧挂着“逝民服务中心”的牌子。

“闺女,你帮阿姨看看这些单据。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能承受,你就跟阿姨说实话。”

女孩没有接,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阿姨,你现在的心情,我昨天还在经历。哦不,这里没有昨天、今天,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周淑春等着女孩继续说,但她这次没那么多话了。

玻璃门开了,女孩指着最左侧:“阿姨,从那里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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