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赤如丹,晌时已过。
裴远向他二人道谢后,几人就此别过。
宜州狱外,厢军统领仍在值守,楚惊睢多看了他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侯爷,”他道,“属下叫贺絮。”
“贺絮,好名字。”楚惊睢回了一句,没再多言。
牢内湿潮,数九寒天的日子更是伤骨。
大昭崇礼,向来是以优抚为主,潘汝舒是以蓄谋钦差被俘,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是宜州的地头蛇,狱卒非但不敢动他,还得伺候的周到。如果不是手脚上的镣铐,甚至让人忽略了他此时的处境。
卫瀛踏入之时,潘汝舒正坐在木椅上,牢狱无光,二者皆被黑暗吞噬。
无人先发一言。
无边的寂静总是能轻易勾起人本能的反应,卫瀛墨黑的瞳仁就这样盯着潘汝舒,那里是一潭深渊。
太黑了。
黑到潘汝舒与他对视时,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
太静了。
静到潘汝舒慌乱,他迫切的需要一点声音打破这场对峙。
于是他笑了,他笑的愈发放肆,可卫瀛仍是面不改色,慢慢的,潘汝舒止住了笑声。
他怒吼,狂躁,咄咄逼人道:“卫烬燎,你笑什么,看见我如丧家犬,让你很得意吗?”
卫瀛仍是直立,看着他癫狂暴怒,他慈悲,眉梢眼角坠着的是怜悯,他看着潘汝舒,悠悠道:“潘成,你今年也有四十了吧?怎么越活越糊涂呢。视你如丧家之犬的人不是我卫烬燎,是你的主子谢道桓啊。”
潘汝舒明显愣了:“国公?国公断然不会弃我不顾,黄口小儿,你休要信口雌黄!”
“我信口雌黄?”卫瀛笑了,“邺城距离天启那么近,可薛明远死时那一把火你岂会不知?哦,宜州天高皇帝远,潘公自诩远在天边,自然不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让我猜猜,你是觉得,自己比那批暗运的箭簇有用,还是手上握住了足够多的银子,亦或是,你腹中藏着更多能掣肘谢道桓的把柄?”
卫瀛自黑暗再踏入黑暗,一步步,愈行愈近。
“潘大人,”他捏起潘汝舒的衣角,说,“你二十岁入仕,跟着谢道桓这么多年,脏事、烂事都做尽了,却只混了这么一身绿衫穿,真不知道是幸是祸。”
潘汝舒直勾勾的看着他,咧嘴笑了。
“你比柳偲元那家伙有意思,不愧是他拼尽全力也要塞入户部的人。”他说,“柳偲元当初若有你这等口舌,也不至于在天启磋磨成这样儿。”
卫瀛没说话,只是好整以暇看着他。
“柳偲元罢官那日,我恰好在汀州。”
潘汝舒边说边起身,他手脚上镣铐哗啦作响,二人平视,他字字珠玑。
“他做了一辈子的谏臣,两袖清风家徒四壁,我到他老家时,他的母亲瘦骨伶仃,却还是拿出家中仅有的白面来接待我。”他说,“那饼子味道真不错,外酥焦香。如果他母亲在得知儿子‘通敌叛国’的消息后没有一命呜呼,我还真想再尝一遍。”
卫瀛身侧的手骤然握紧,连带着脊背也泛起颤栗,他咬紧了牙关,逼迫自己冷静。
“伏惟圣朝以忠孝仁义治天下。”卫瀛步步逼近,将他逼退至椅前,手掌落在潘汝舒肩上,将他按坐椅前。
“潘成,你在自豪什么?让我想想,你办成这事后,谢道桓许了你什么好处,加官进爵,金银财宝,啊…我想,他应该是气急了,将你明升暗贬,圈禁在宜州了吧?”
潘汝舒的眼睛骤然睁大了,他原以为,卫瀛听到这个消息会疯,会怒。
可偏偏是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
偏偏是是愈发沉静。
他背逆着光,潘汝舒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朝中谁不知道你是他谢道桓的手爪子,你敢行不仁不义之事,难道就没想过,这事儿会对他谢国公造成多么大的影响?他已然位极人臣,除了权利,最在乎的是什么,你比我清楚。”卫瀛笑了,他说,“这么多年,你应当是后悔的吧?日日夜夜悔恨不已,可惜你太迫切了,迫切立功,迫切出头,就像前几日你迫切想杀了我一样,谢氏给你下的通牒是什么,藏好赃款,造好假账,杀了我与楚定方,还是都有?”
潘汝舒咧嘴嗤笑:“你这张嘴,着实难缠,不过若是想套我的话,卫瀛,你还年轻了点。”
“你不说也无妨。”卫瀛说,“你那侄子,还有周氏,他二人都是嘴皮子浅的,无非是少得到些消息,也足够定你的罪了。”
卫瀛俯身,与潘汝舒对视,他蹙着眉,嗓音像渍了蜜的糖,摇着头缓缓道:“潘成,你已然是一枚弃子了,我不杀你,你也活不到明天,识时务者为俊杰,负隅顽抗,何必呢?你若坦白从宽,也能少受些皮肉之苦。薛明远如何死的你我心里都有数。你不知道不要紧,我替你见着了他的尸身,浑身焦黑如碳,那对眼珠都从眼眶里凸出来了,直勾勾的盯着天,你怕不怕?”
潘汝舒听着卫瀛的声音,盯着他的眼睛,猛然后退:“卫瀛,你他妈少装神弄鬼,薛明远是谢昙手底下的狗,也配和我相提并论?”
“是啊,你是早跟着谢道桓的人,地位自然尊贵。”卫瀛笑了,“所以你会死的比薛明远惨千倍百倍。你今日落马,我想今夜就是你的死期了。谢道桓老了,对鬼神之说乐不思蜀,谢家会先拆了你的口舌,让你口不能言,再剜去你的双眼,让你死后成厉鬼也看不清,寻不了仇。所以潘公,你若说了,我能赐你个痛快,你若不说,我也不杀你,毕竟有人比我更盼着你死。”
牢房阴暗潮湿,不知哪处瓦片崩裂,雨滴落下,起伏不绝,他听见自己的脉搏骤然跳动,心跳的拍子也乱了。
潘汝舒死死盯着卫瀛的唇,恍然见只觉得是蛇信子吐蜜,藏着致命的毒。
他退无可退,死路一条了。
他恍惚抬眸,撞进卫瀛那双波澜不惊的眸,他听见卫瀛说:“潘公,如今是未时,再不说,就要闭一辈子的嘴了。人死最忌讳尸残不全,来生还长,你是聪明人,别让自己后悔。”
潘汝舒凄然一笑,他今年不过不惑之年,便已然穷途末路,卫瀛坦荡,可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他要说什么,卫瀛却转身走了,潘汝舒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了他衣角带起的一片风,他看着指缝的空白,愣在了原地。
卫瀛踏出囚房时,楚惊睢就在这,不知听了多久,卫瀛顿了顿步子,大步踏了出去。
楚惊睢站在暗处,看着他走向光明。
他似乎明白了,为何柳偲元压下全部,也要送卫瀛入仕,为何偏偏是他。
卫烬燎不仅是一把火,还是一片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这样的人,太坚韧了。
天子钦差入囚牢,来审罪大恶极犯。
他看着暗处的潘汝舒笑了:“潘大人,卫烬燎仁慈,我却没他那个修行,你若不说,我也有的是法子让你说,只是闹得不好看,我与他也都不愿意 ”
潘汝舒沉静的盯着他半晌,再无往日的张狂。
他说:“拿纸笔来。”
——
潘汝舒全盘招了。
申时三刻,贺絮将潘汝舒的口供呈上。
“你看。”卫瀛指着卷宗上的蝇头小楷说,“潘汝舒说,那四十万两沉银并非是天灾沉船,而是时任漕运司压纲官正裴荣亲自策划,以码头繁忙为由,自东港挖渠改道运往扬州地界,这批银子后来运到何处他潘汝舒不得而知,只是没过多久,参与这场活动的人员全部离奇暴毙,包括裴荣自己。而这裴荣,就是裴振的兄长。”
“难怪他们要杀裴振。”楚惊睢叹了口气。“只能说,这批银子自始至终就没有运出去,他们都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思去干的。”
“彼时潘汝舒只是漕运司的司户参军,他入了裴荣的圈套,以自身为饵,给这批银子做了假账,伪造了沉船文书,并利用职权,将后续的亏空通过征收杂税补上。”卫瀛喝了口茶继续道,“只是这批沉银迟迟未到扬州,上面的人催他,可裴荣死无对证,他找不到银两,无可奈何,只能用‘河口决堤’,劳民伤财这样的借口向京都要修河款,钱给的上,他的谢氏干爹就愿意继续留他,一路高升坐到转运使,这些年他也算是得意。”
楚惊睢说:“能坐到这个位置,他也没少费劲打点。”
卫瀛垂目,看着桌案上的账册没吭声。
日头落山,残阳如血,映在卫瀛的侧颊,楚惊睢也在看他。
“卫瀛。”他冷不丁的喊了一声。
卫瀛抬头,二人四目相对。
楚惊睢说:“薛明远是你杀的吧。”
卫瀛翻看账册的手猛然缩紧,搓弄着那纸角,竟也有三分心虚:“不…我,薛明远那厮,我与他有旧怨,即便不是我他也…”
“你知道吗,你心虚的时候,手上的小动作会特别多。”楚惊睢止住了他的话,平静道,“没怨你,也没审你。你无需慌乱。只是我说,你不必染上那等人的脏血。”
“你若要谁的命,只管同我讲。”
“我来替你解决。”
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写什么的时候其实已经在写大便了。[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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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审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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