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县沿海,风中都沾上水汽,在入夏的阳光下湿暖如水雾,轻轻将人包裹住。
日光渐起,灿烂朝阳照射在宋谦寻的脸颊上,将他衬得颇为玉树临风,立在李家破旧的小木门前,宛若一尊金雕玉刻的仙人像立在破庙中。
李南卿看着他手里握住的那枚木符,迟迟没有接过。
她不愿受嗟来之食。
“李姑娘可是对此职有所顾虑?”
宋谦寻等了半天,也没听到李南卿的答复,脸上笑容闪过一丝慌乱。
“宋大人,为何平白无故赐我官职?”
李南卿一双狭长的凤眸直视着宋谦寻。她的眼尾如画中勾墨,斜斜向上扫去,无端带着一丝妖艳。可那一双深茶色的眸子却很冷,毫无媚态,整个人就如同泡在冰水里一般,天生带着寒气。
那丝寒气在宋谦寻面前死灰复燃,直逼他而去,将人冷得在门前一个哆嗦。
宋谦寻眯起眼,思索一会,才道,“李姑娘,何为赐官?是本县尉在过往时日中见姑娘是难得之人才,不过姑娘如若不肯受官,自然是可以拒收这张木符的,我回去烧了它便是。”
他说着,尾音微颤,抬眸看了李南卿一眼。
李南卿倚在门框上,冷眼看着他,眉梢轻挑一下。
有戏。
宋谦寻于是又委屈吧啦地低下头,这次说话,从微颤的音色逐渐转为蚊蝇般呢喃,沾满了可怜之意。
“只是……本府累案繁多,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我伤也未好,落了些毛病,本想请姑娘帮忙……”
李南卿仍旧冷着眼,仿佛对眼前之人端出的惹人姿态无动于衷,可心中已然支撑不住。
从小到大,李南卿都没躲过别人的求情。她向来吃软不吃硬,何况是这般矜贵公子模样的人,这般费尽心思的“软”。
李南卿的心融化了。
她突然很想伸出手去捏一捏这人柔嫩白皙的面庞,哄他几句。
愣神之间,李南卿竟真的伸出手去,幸而及时刹住,面容依旧冷若冰霜,手在宋谦寻面前虚晃一圈,又绕向了那块木符。
她从眼前人手中接过符,很是郑重地握在手中,端详片刻,朝宋谦寻回报一个得体而客气的微笑。
“如此,民女多谢宋大人垂青。何时任职,还望告知于民女。”
宋谦寻脸上的笑容明显绽放如花,但这花开得他略费了些心思,等李南卿的答复也等得太焦急了些,竟是惹得胸前箭伤又隐隐传来阵痛。他只好轻扶在门墙上,乐呵呵道,“李姑娘,若是可以,即刻便可来府衙办公的。”
半刻钟后,李南卿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十万火急地上任了。
——李友全的尸体在义庄被人窃走了。
李南卿:……
她看向还在为自己介绍办公桌椅的宋谦寻,挖苦道,“宋大人,尸体在府衙的义庄里,也能不翼而飞?”
宋谦寻被她质问地眼角突突,有些后悔自己请了尊不敢惹的上神来衙上了。
他牵起嘴角,轻咳了一声,解释道,“李姑……李典吏,李友全尸体被窃,我本已派人追寻,但扬州府城内近日接连失踪数具尸体,且皆为男尸,扬州府的县令昨日派人来,说是要请我们过去,多案并查,即刻启程。”
李南卿“哦”了一声,横眉道,“那宋大人,我们启程?我去收些衣物。”
宋谦寻对她的干脆利落并不吃惊,应下她一个时辰后会有车马去李家接人,他们今日便走。
一个时辰后,一辆青绿色暗纹绣花的马车准时停在了李家门前。
李画已经听说了女儿受了县衙官职,要去往扬州府探案。他激动地抹出一把浊泪,收起了那张日日都用的渔网,站在门口将女儿送出那扇窄小的木门。
“我姑娘长大啦!可好,不用再走我的老路子,日日出海惹一身腥气了!”
李南卿将几件便携衣物捆成了包,背上身,转头朝李画挥挥手,“爹爹,快回罢!日头要晒了。”
刺眼的阳光下,李南卿回过身去,抬手遮去头顶日光,这才勉力看清眼前这座轿辇的模样。
身为渔户女,她这辈子还从没有坐过轿辇。印象中,那都是官老爷才有的奢靡待遇。
她不可免地在上轿前滞住脚步,仔细打量了一番。
虽说海城县并不富裕,但这座双马的轿辇还是显得颇有派头。许是因为要去扬州撑场面,这辆轿子更大,比平日石板街上路过的小轿都足足大了一圈。那轿布上的花纹绣得也十分繁复,垂着的穗子很长,都编上了精细的绳结。
一挑开轿帘,宋谦寻已经穿上了他那件暗绿官袍,戴齐了官帽,端坐在轿内。
见李南卿掀开帘子,笑容晏晏。
一时间,李南卿脑中蹦出个词来:柴门有庆,蓬荜生辉。
她暗自想了想,觉得这词用得相当不妥,心下却已然暗笑出声。
不怪她,实在是那厢端坐的宋谦寻太过像个探案路上顺捎的貌美吉祥物。
李南卿挑帘入内,隔了宋谦寻一段距离坐下。只听轿外一声嘶鸣,轿子缓缓启程了。
海城县距离扬州府并不远,一路上山花烂漫,农家安乐,风光秀美非常。
李南卿耐不住心下好奇,挑了帘子的一角向外望去,只见满山绿色,山下溪流潺潺,又有蝉鸣隐在山中。
李南卿瞧得有些入迷,半刻后回过神来,才发现宋谦寻正浅笑着偷偷在看自己,脸上登时有灼烧之感。
她只好故意怒目,轻轻瞪了宋谦寻一眼,岔开话题道,“所以宋大人给小女官职,是觉得刘良家的事,小女帮了些忙?”
宋谦寻被她瞪得撇开脸去,一副小偷行盗被捉当场的模样,脸也红了些许,喉头滚了滚,才又凝眸正视李南卿,回答她的问题。
“我发现李典吏常常做梦,而做梦后又似乎总能捕捉些新的蛛丝马迹,故而想着,或许典吏之职,能奇人有妙用。”
这话他说得万分诚恳,凝视着李南卿的眸子如水波流转,万千话语在波涛下汹涌,却不肯再宣泄而出了。
李南卿望向他那含情的眸子,半晌,低下头叹口气,“宋大人,我的确是多梦之身,困扰许久了。”
“那……李姑娘可有请大夫诊治过,究竟是何因所致?”
“多年前诊治过,可没人诊得出来,只说我魂魄不宁,容易被噩梦缠身罢了。”
说着说着,李南卿的声音矮下去,目光重新望向轿外,似是在回忆起过往的种种梦境。
轿外,青山绿水而过,轿子已然行至扬州府。人声逐渐喧闹起来,男女老少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又裹挟了那说书的、卖艺的、唱曲的,叽叽喳喳,隔着轿帘,也知已入闹市。
突然,一声暴喝平地而起,只听一阵拳脚交加,动静直冲轿辇而来。轿前那两匹红马一阵长鸣,狂乱叫着踢踏一阵,堪堪停在了石板街正中。
紧接着,是人肉被击中的两声闷响,那轿夫在外哼唧一声,再无声响。
宋谦寻登时直起身,一把拉过李南卿挡在身后,朝轿外喝声问道,“谁?!”
下一刻,轿帘被人粗暴地扯开,一张颇为粗犷的男人脸出现在轿前。
那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个箭步上前就揪住了宋谦寻的官袍圆领,不由分说,一把将人从轿辇里扯了出来。
“沈肆听——看我家老爷不逮着你扒皮——”
他朝着宋谦寻劈头盖脸就是一声狂暴的呵斥。
只见这人脸带刺青,怒目圆睁,青黑色的粗眉原本狞成麻花,凶神恶煞一副吃人模样。张嘴之前,他狠戾的眼神绕过宋谦寻,瞥见了轿内的李南卿。
顿时,他呆住了。
那壮汉原本单手拎鸡崽儿一样提着宋谦寻,好像要生吞活剥了他,现在突然不敢动了。他看看轿内的李南卿,又提起手上拽着的宋谦寻,仔仔细细提溜起他那身官袍看了半天,而后心虚地将人轻放在了轿板上。
那张黝黑的脸上变出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表情,挠了挠头,就差把“尴尬”二字刻在脑门心上。
“我……我认错人了,大人别怪。”
说罢,他拱着手连连倒退,拔腿就要跑。
跑之前,还很是贴心地将被自己砸昏倒地的轿夫给扶正了。
这回,轮到宋谦寻呵斥了。
“谁家的下人?莫跑!”
一边说着,一边扯开官袍抬脚要追。
谁料此时,一群围观的路人凑了热闹过来,一件轿内竟还有一个女子。他们也学了方才那壮汉,瞧瞧宋谦寻,又瞧瞧李南卿,眼神中滚过层层打量之意,而后七嘴八舌地嘀咕起来。
“哟,孤男寡女,这可算是共处一室了!”
“可不么,瞧里头那女的狐媚样子,可把那男人给勾引坏了。”
“可不好说——谁知道这男的女的什么关系,弄不好,正偷着情呢!”
人群中的议论之声渐起,谈论的越来越不能入耳,言辞如箭,直刺宋谦寻和李南卿两人。
听了片刻,李南卿从轿内出来,只见夏日炎炎下,轿外的宋谦寻面色已如三九寒冰,冷得要杀人。
她难得见这温软如玉的人发火,不想他急火攻心,她望向轿外层层叠叠围起的人墙,喊道,“是谁人方才说,我与宋大人偷情的?”
此话一出,人群的闹腾声忽地静了下来,无数诧异的目光投向李南卿。
“我与宋大人,乃县尉与典吏,何人胆敢造谣?”
她凤眸直视,人群彻底安静了下来。
忽地,又听见小小的一声议论在人墙外围嘀咕道,“还是个女当官的,谁会扶持个女人当官,肯定还是狗男女……”
李南卿两耳轻微地动了动,找到了那句声音的出处,一字一句砸向那人。
“我若对宋大人暗生情愫,也自会堂堂正正!”
听闻此言,宋谦寻眸底流过一丝不明的神色。他人形摇了摇,回过头去,望向站在轿板上的李南卿。
李南卿就站在他身后,此刻她站他坐,显得李南卿窈窕的身影也高耸入云。宋谦寻找了半天,才堪堪将目光对上了李南卿俯视而来的笑意,眼底愈发情绪汹涌。
他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却听不远处,又有一列人,挤开人群,咋咋呼呼朝轿辇走来。
这一群人中间围着一个小步辇,步辇之上,端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
只听那男人连连作揖,在步辇上扬声道,“诶哟!打扰了青天大老爷!莫怪,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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