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卿从那间破败无比的屋子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到午时了。
明月高升,街上人烟稀少,整个扬州府仿若都已沉入甜梦之中。
李南卿下午在马车上时便问过宋谦寻府衙的位置。她认路很好,脚步也快,不过两刻的功夫,就已经摸着找到了扬州府衙。
扬州毕竟是江都区下最大的州府,府衙的气派自不是海城县这种小地方能比的。
朱门映柳,木匾高悬。李南卿笼着浓重夜色站在府衙门下,身形被高门映衬得分外纤细,像一道鬼影,幽幽立于门下。
她伸出手,叩响了厚重的木门。
片刻后,一个值夜的小衙役开了门。那小衙役一身干练的公职打扮,打量了眼门外站立的窈窕身影,问道,“你是何人?”
门外两列灯笼摇晃着烛光,将李南卿的影子在门口拉得细长。她抬眸瞧着那小衙役,声音很轻。
“我是海城县典吏,求见县令大人。”
说着,她从衣袖中摸出自己那块木符,递到小衙役跟前。
那衙役接过木符,扫了眼上面的刻字和官府官印,目光重新落回李南卿身上,在她脸上足足转了三圈,才咂嘴笑起来。
“何时女人也能当典吏了?果然小地方就是不行呵。”
李南卿冷冷地看着他,“还请告诉我去何处能找到县令大人?”
小衙役一听,乐得笑出了声来。他抱臂靠在了县衙大门上,“你还没说是何事。”
“拜县令大人所赐,来协案调查的海城县县尉宋大人已经快在那破屋子里死了。”
那小衙役没听完,就扭过头去,留了个连连摆手的背影,“什么海城县县尉,没听说过,快走吧。”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快要消失在门缝里之时,李南卿伸手,直接把人给提溜了回来。
她浑身上下都似乎散发着冷气,眸间幽幽水色凝为冰霜,在夜色中显得整个人都没了温度。
“海城县县尉同我来贵府协案调查,却居住在如此破旧的官宅。若是宋大人今日真在这宅子里死了,是你当得起责任,还是你家县令大人当得起?”
她说话一字一句,如冷箭刺在那小衙役脸上。小衙役一时间听得有些呆了,也全然没想过这道纤细身形能这么有力地攥着自己,竟然像拎小鸡崽一样把自己给半提起来了,旋即挣扎起来。
他语气又急又气,胳膊扑腾着,对着李南卿的手就打了下去,“你干什么?敢半夜来扬州府衙闹事?”
清脆响亮的一声,李南卿手上留下了五道红指引。她昂了昂头,将那小衙役提溜地更紧了些。
“干什么?兴师问罪,我想你们扬州府应该当不起。”
小衙役这下是真急了,一时间想不出话堵人,只顾朝李南卿拳打脚踢,嘴里急急唤着,“来人!有人闹事了!有没有人!”
他这么一扯嗓子叫唤,只见府衙大门被从里彻底拉开了,月影下,一个已经步履蹒跚的老衙役,佝偻着背,晃了出来。
“怎么了这是?”
他嗓音微哑,瞧瞧乱蹬的小衙役,又瞧瞧李南卿。
李南卿手里没放人,把木符从小衙役手里夺下,递给了老人,言简意赅地又说明了一遍来意。
“若非是宋大人病重,我不会在此刻登门求见。”末了,她补充了一句。
那老人有些耳背,拿右边耳朵贴着听了半天,突然问道,“宋……宋谦寻?是不是字叫温辞的那个孩子?”
李南卿神色一凛,“老人家认识他?”
夜晚的残光下,那老人已经浑浊的眸色中,流露出些许暗淡微光,光色流转,他忽然间着急地又问了下去。
“是不是……是不是那个白白净净,品学又好,最是招人怜惜的好孩子?”
李南卿:……
这话她就不知道怎么回了。确实是白白净净,可那位宋大人不是人送外号宋草包的么?
那老人见她没回话,自顾自念叨下去,“诶呀,那个小伙子,我早就听说过,想当年那是一表人才,听说那年打马从长安街门前过,诶呦,临街站了一排又一排高门贵女啊!”
他似乎是陷入了什么美妙的回忆中去,声音跟着往上拔,拔到高处,转成了一句提问。
“好姑娘,你说他怎么了?”
李南卿:“……他快死了。”
那老人肉眼可见地惊慌起来,抢前一步追问,“怎么了?他怎么了?”
李南卿只好又将原委讲了一遍。
她也不再管手里的小衙役,将他轻轻丢了,转而诚恳地对上老人的目光,“所以,能烦请您告知县令大人现在何处吗?宋大人需要换间官舍。”
“诶!换!我带你去找县令大人!”
那老人忙不迭应了下来,也不管被丢下的小衙役在那里怎么气恼,只招招手,让李南卿跟在自己后头。
一老一少,在月色映照的石板街上留下两道长长的人影。
行至半道,李南卿还是按耐不住,朝老人的背影轻问出声。
“老人家,您方才说,宋大人他曾经如何?”
“诶呦哟,别的我也记不清啦,人一老,就忘事儿快,但不得不说那个宋温辞,啧,真是个好孩子。”
那老人许是真的夜半脑子糊,自己又说了一路,却是没有半句在点子上,翻来覆去就那么三两句话来回倒。无非是说宋谦寻怎么漂亮,怎么品学俱优。
不多时,他领着李南卿在一处宅子前站住。这宅子从外头瞧着,纵然没有什么雕栏玉砌,却是实打实的门头高,门槛也高,教人无端生出一股肃穆之感。
老衙役领在前头,叩了门,又不知同里头传话的说了什么,不多时,便来了一个小厮,将李南卿请到了偏厅坐下。
那老衙役却是不再肯进去,只说还要回府衙值夜,送了李南卿进去之后便又匆忙走了,苍老的身形不多时便隐入夜色,寻不见了。
偏厅之上,已有仆人去剪了烛,照得四周亮堂堂的。李南卿提裙迈入,便见一人端坐在红木桌前,桌上已然砌好了茶,正蒸腾出袅袅烟气。
“海城县典吏?坐罢。”
桌边人开口,抬起头沉静地望向李南卿。扬州县令陆林疏今年约莫四十的年纪,鬓发有些许白丝,衣着打扮一丝不苟,和他的脸一般,不带任何笑意。
李南卿行了礼,“海城县典吏李南卿,见过县令大人。”
陆林疏摆摆手,“是为了宋大人的事,要在此刻找我?”
李南卿便也落了座,不卑不亢道,“县令大人,您指的那处官舍实在是太破,宋大人住不得。”
陆林疏不曾直接回她话,而是拢起桌上那支烛光,将李南卿的脸照亮了些许。不动声色间,他目光游走过李南卿,突然睨起眼眸,在她脸庞上仔细瞧过。
半晌,才开口问她,“李典吏是海城本地人?”
李南卿点点头。
陆林疏神色一顿,片刻后又问,“你既是典吏,那便是宋大人手下文官了,是谁点的你做这差事?”
李南卿不知道他这么兜兜转转要问些什么,便也只如实答道,“是宋大人提携。”
桌前烛火暗了暗。陆林疏卷起长袖,为李南卿也砌了一杯茶推至跟前,“那若是我偏不肯为宋大人换间宅舍,你身为典吏,肯做到什么地步?”
此话一出,屋内顿时沉默下去。片刻后,李南卿才接过香茶抿了一口,反问他,“县令大人何等深仇大恨,恨不得要宋谦寻死在那破烂宅子里?”
她明明是在为宋谦寻声讨,可说起他的名字时,却又全然是旁观者的口吻,仿佛提起一块无关紧要的垃圾。
陆林疏举茶碗的手一顿,目光重新凝回了李南卿脸上。
“李典吏,你胆子不小,敢这般造谣大齐正五品官员?”
李南卿嘴角微扬,一个无声的浅笑浮在脸上,“县令大人,您不是也敢对堂堂大齐正七品县尉下手么?”
“我五品,他不过区区七品,孰轻孰重,你一个典吏应该知道吧?”
李南卿长眉挑起,不肯罢休,“无论品级,都是大齐的钦差官员,也都是普天之下的平等之民,何来贵贱高低?”
语毕,陆林疏没再答话。他漆黑的眼眸一直在注视着李南卿,仿若要将什么深深印刻进灵魂中,李南卿身上的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
她的面容,她的目光,她的铿锵之语,无不令陆林疏念起一个旧人。
脑中有洪流滚过,陆林疏面上却瞧不出来什么,片刻后,仍旧是平静地问李南卿话。
“李典吏,这样可好,我可以即刻就为宋谦寻指一处好宅子,但我需要你们三日内便为我将这偷尸案破了,若是破不了,你今日言行我全部一一问罪。”
李南卿抬眼,正对上陆林疏黑漆漆的双眸。烛光在她脸上流转而过,将她方才那抹浮于表面的浅笑印刻地深了些。
“好阿,宋大人身体抱恙,我来与县令大人立军令状,如何?”
她纤细的手指扣在了桌沿,捏出分明的青色骨节,“三日内,我为县令大人破了这桩偷尸案,但大人要将此案已有的全部宗卷给我查看,以及每一处尸体被窃的现场,我也要去。”
“好。”陆林疏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便答应了下来。而后,他才慢悠悠补充道,“那三日内,若是破不了案呢?”
“任大人处置。”
说罢,李南卿又补了一句,“既是我与大人立的军令状,那便是只能任意处置我,宋大人并不知晓此事。”
陆林疏咳了一声,眸色一转,隐有青须的嘴角扯起笑容,“好。”
片刻后,映着屋外开始西斜的月色,李南卿带着一小队人,重新踏回了那座快要荒废的官舍。
一推门,初夏夜风裹挟着凉意,扑到了宋谦寻躺的床上。昏睡间,他两道长眉轻轻蹙起,混沌地翻了个身。
李南卿瞧屋内烛光已残,青玉仙人已经趴在木桌上睡得天昏地暗,宋谦寻独自在床榻上,扯着那床自己刚买的絮被,人形单薄。
她让陆林疏跟来的人停在门外,自己上千摇醒了青玉仙人,又转至榻边,将手背轻轻负在了宋谦寻额上。
细密的冷汗薄薄一层,顷刻间濡湿了李南卿的肌肤。
“温辞,醒醒,我们去换间舒服的宅子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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