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吃食,午后的日头正好。阳光暖洋洋洒照在这间颇显气派的官宅里,将朱漆家具都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
李南卿支着脑袋坐在圆凳上,有些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木床。
床榻之上,宋谦寻合衣而坐,手里端着碗乌黑的药汁。
“你怕我真死了不成?”
他笑眯眯地打趣。无论是大笑或是浅带微笑,嘴角微扬的时候,宋谦寻似乎总能带给人一种温柔亲和之感,如同在初春午后的嫩绿青草地上打了一圈滚,明媚的快乐与舒心尽数沾染于衣身。
李南卿瞧着他,对他的提问不置可否。
倒是青玉仙人的声音在背后咋咋呼呼响起,“怎么,不信老仙我的本事?”
一个时辰前,宋谦寻将他老人家喊到床边,说了让他配副假死药的事情。本以为他会当作疯话甩出白眼,没想到这老头一听,乐得不行,当即觉得在座二位十分瞧得起自己,是信任自己高明医术的表现,于是一把年纪,蹦跳着去配药了。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想不到你们年轻人还挺识相的!我自号青玉仙人,就是因为这些个胡乱的不寻常药物,我样样拿手!”
他还说,“假死药我年轻时候配的可多了。你就说是要死上几天?半日?三天?还是十天半月?不过那要费些功夫哦。”
宋谦寻于是看向李南卿,“典吏要我死多久?”
李南卿眸间晦明不辨,心里算上片刻,开口道,“配两副,两个时辰再并一个时辰的。”
此刻,宋谦寻手中的汤碗里,黑色的药汁散出袅袅热气,蒸腾在他和李南卿之间。一股苦涩无比的气味弥散开,宋谦寻双眉拧起。
他没说什么,仰头,一口便饮尽了汤药。
李南卿偏过头去,不让自己看他喝药时难受的模样。
饮罢,宋谦寻的身子上都沾满了那丝绵长的苦味。
青玉仙人掐算几下,沉吟道,“不出一刻钟,便会浑身酸痛无力,长眠不醒。心肺甚衰,气若游丝,如若已死之人。”
宋谦寻含笑,点点头,乖乖地钻进了薄被里。他已经换好了一身入殓的寿衣,那是李南卿临时出门买的,材质不好,颜色却算得上鲜丽。花花绿绿的一身,将他本就白皙的肤色衬得愈发惨白,的确已如将死之人。
片刻之间,宋谦寻依言,沉沉睡去。李南卿起身,和青玉仙人一起,将他挪到了拆下来的木门板上。
海城县渔户多,大多并不富裕,礼数教养也少些。只有那少数的显贵之人,去世后才能抬轿一路,风光大葬。更多的贫户,则是直接拆了自家门板,家里人抬着,送入土坟。
穷,连最后一路都走得坎坷,但也能最后依恋一次家的气息。
李南卿拆门的时候,抬头看见屋外已天色阴沉,不再是晌午那般的明媚。
黑云沉沉压过来,整座扬州城如被扼颈,闷得人喘不上气。
她眉眼低垂,转头又在宋谦寻身下垫了一床被子,好让他躺得软乎些。
要落雨了。
李南卿和青玉仙人推门而出,抬着木板上假死的宋谦寻,一路穿街过巷。
宋谦寻并不重,李南卿自小随父捕鱼,两胳膊力气奇大,因而一人加上一门板其实也并不难抬。
但她仍然走得极慢,一步一步哭过每一块石砖,好让自己和后面青玉仙人冒着鼻涕泡的哭声传进家家户户。
扬州城比海城县富裕得多,钱多了,人也就更多出些闲时来礼教束人。礼法之下,扬州城自然没什么人会这么送葬。
不少门户听见哭声,好奇出来瞧,却见送葬队伍就两人,木板上破布盖着尸体,招摇过市,当即就觉得晦气,唾骂一声,闭了门。
天愈来愈阴沉。渐渐的,小雨淅淅沥沥,不多时,雨势渐大,将街上李南卿一行人全淋成了落汤鸡。
下雨了,人们大多回家,石板街上潮湿一片,石头的坑洼里盛满了雨水,影影绰绰倒映着天色。
满街,只剩下了李南卿和青玉仙人的身影。雨水打湿了李南卿的衣衫,衬出她因发力而显现的肌肉轮廓。
两人哭嚎的声音传遍街巷,在空悠悠地传回来,夹杂着雨声,好像真的是一场哀伤的丧事,听得无端哀戚。
李南卿原本是一颗石头的心,此刻竟也被雨水淋出几分潮湿来。脑中的思绪飘远,她想起那日,苍茫无尽的大海上,宋谦寻就在自己眼皮子下面,沉沉坠入大海深处……
若是自己没有救他呢?
那他是不是早就尸骨无寻了。
什么宋老爷,什么李典吏,直到今日的一切,都恍然如梦。
李南卿的头又疼了。
好像是自从小时候的那次重病之后,她不光染了做梦的毛病,还极易犯头疼。尤其是思考过度时。茫然的思绪好像总是会陷入一些奇怪的幻境中。
李南卿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浑浑噩噩,醉生梦死。
喊到嗓子半干,她和青玉仙人终于拐进了义庄的窄巷。
这里本就荒凉,此刻阴天下雨,更是显得破败无人,阴森森的。
义庄照常落了锁,钥匙在仲叔身上。李南卿扣了旁边仲叔屋子的门。
这扇常年不关的木门已经生出蠹虫,将门咬得破破烂烂,现在又淋了雨,像一沓遇水腐烂的旧书。
“仲叔!新的尸首,县衙大人派来的。”
仲叔的屋子漆黑,从门外根本看不清屋内景象。
李南卿又叩了几次,这才听见那团漆黑里有木屐踩地的声音。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摸索着,从黑暗里走了出来,站在了门檐下。
雨水从他散乱的发丝上垂下。仲叔眯着眼,神情古怪地问道,“什么人啊?”
李南卿冒雨开口,“仲叔,义庄新送来的尸首。”
仲叔听了,并没有摸钥匙。他只是砸砸嘴,有些呆傻地说道,“你谁啊,我不认识你。”
李南卿心下一凛。
“仲叔,是我,今儿个中午跟着县衙一起来的。我有牌子的。”
说着,李南卿摸出了自己那块刻着典吏官职的木牌,递上前去。
仲叔接过,挤着眼睛看,看完就扔了,大叫起来,“不……不是!你不是扬……扬州的官,你是谁?”
说罢,他横眉冷对,把李南卿往屋外挤出一步。
李南卿之好狼狈地蹲下,将那块浸泡在雨水里的木牌子从地上捡拾了起来。
也对,上面分明刻着的是“海城县”,她的确不是扬州城的官。
放着宋谦寻的木板停在屋外。雨水打落,将盖着的白布映出一个更加具体的人形。那具人形颀长,安静地躺在木板上,并不算厚壮。
李南卿起身的时候,看见雨已经在白布上积起了水塘。宋谦寻本来身上就不好,这么泡下去,怕是真的要死了。
李南卿一皱眉。若是这仲叔当真死脑筋,死活不放自己进义庄呢?直接夺了门闯进去?
那个劫尸的罪犯,又是怎么进去的?
正思索间,雨下的更大了。一阵冷风穿堂而过,猛然增势,呼啸着吹来,将白布掀起一角。
露出了宋谦寻一张白净的脸来。
雨水打过他已无血色的面颊,显得整个人死气沉沉。
谁料,就在此刻,仲叔低头瞧见了木板上宋谦寻的脸。
他突然大喊一声,扯起嗓门就哭嚎起来。他大哭地跪倒在地上,一下子就扑在了宋谦寻的“尸首”上,一圈一圈重锤下去,眼泪鼻涕一起落下。
“大人!大人,你怎么……”
他哭得实在是太伤心,以至于抽抽噎噎半天,才能把一句话讲完。
“你怎么……真的死了么!当真是那狗皇帝无眼,要杀了你么!”
“狗皇帝”三个字一出,吓得青玉仙人一哆嗦,三步并两步也扑了上去,一把捂住了仲叔的嘴巴。
仲叔被捂得说不出话来,嗯啊半天,眼泪如豆大,颗颗滚落到青玉仙人的手上。
青玉仙人扭过头看向李南卿,劫后余生地补道:
“不是……这人是真疯啊……”
李南卿攥回了自己的官牌,又走到仲叔跟前,好言好语,“是啊,他是真死了,现在要进义庄了。”
仲叔哭到浑身颤抖,听了她的话,像是什么恐怖的事情得到了确认,更是面如死灰。他软在青玉仙人身上,抖了半天,终于从他一百零八个补丁里不知哪一个掏出了一小枚钥匙,哆嗦着开门。
“大人!大人……小的知道你走的冤,小的这就去给你告官!”
仲叔说着,哭倒在地,又爬了起来,扭头就要冲出门。
青玉仙人二话不说,将人堪堪摁下,往他嘴里倒了不知什么粉末。仲叔两眼一翻,没了意识。
李南卿问他,“那是什么?”
青玉仙人将仲叔拖进了他那处破宅子,这才拍拍手出来,“无妨,喂他吃了点安眠的。瞧这人神经是真的不正常,大概是受了什么事儿刺激,我的药保他睡上至少一天一夜,够他忘干净了。”
他边说,边又走近,把宋谦寻也给搬上了一张石床,又用白布盖好。
李南卿四下巡视。整座义庄虽尸首不少,但的确只剩了女性尸首,只有宋谦寻一具“男尸”。
她浅转一圈,又回到宋谦寻身旁。方才一路,她都没有敢触碰到这位宋老爷。她怕这位宋老爷当真“死了”,自己一碰,又该做梦了。可此刻,想起方才仲叔哭号的话语,还有陆林疏的言辞,李南卿又好奇起这位宋老爷的过往来。
如果他此刻真如死人一般,那自己一碰,是不是也能做一场大梦,回望到这个人死前心中的过往呢?
这般想着,李南卿鬼使神差地半俯下身,将自己的指尖,轻轻点在了宋谦寻冰凉的手背上。
……
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南卿松下一口气,心中有片刻失望,又有些许轻松。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好像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又是狂风大作,卷着雨丝掠入义庄内,阴冷一片。
来不及细想,青玉仙人摸出剩余的一副假死药,按照事先说好的,藏进了宋谦寻的寿衣内。二人退出了义庄,一路冒雨,回了屋舍。
这一夜,雨势丝毫不减。大雨滂沱,浇得扬州城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街上连只落汤老鼠都不见。
直到天明时分,阳光透过乌云。雨渐渐停了。李南卿踏着晨起的日光,一路回了义庄。昨天讨来的钥匙还没还到仲叔的衣衫里,她摸出来,打开了义庄的门。
晨光熹微,照进义庄的一张张石床上,其上僵硬的尸体,也沾染上些许生气。
唯独停着宋谦寻的那张石床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第十一具被盗的尸首,被盗之地亦是义庄内,尸体男性,年龄二十至三十。
李南卿看着那张光秃秃的石床,长眉微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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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劫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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