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擦黑,日头西落,在无垠海面上映出橘红色的一片光明。
县衙东廊的书房里,宋谦寻瘫在他那把草窝一样的藤椅上,东倒西歪地不成形。
“唔……”,他刚被李南卿给敲醒,手里捏着那个小葫芦瓶,对于瓶身上沾染的淤泥很是嫌弃,“你拿给本县看前,也不擦擦?”
李南卿白了他一眼,将瓶子夺将过来,拿袖口狠狠擦拭了,抛还给他,“宋大人,刘友全应当是自杀,服的正是此毒。”
宋谦寻“嗯嗯嗯”地点头,将那小瓶子在手里颠来倒去了一遍又一遍,这才慢吞吞拔开了布塞,将里头仅剩的小丸倾倒出来。
三颗泥色的小丸在他手中滚了几滚,骨碌碌聚到了掌心里。
宋谦寻左手捧着右手,良久,才终于斗鸡眼地看清了,眉头愈发拧起来。
又俯近一闻,“呀——”。
“大人可是发现什么了?”
宋谦寻点点头。他酒气未褪,眼角却先捎上笑,“这不是春风销么?好东西。”
李南卿和两个皂吏立于他身侧,皆是疑惑。
“大人,您说的是什么?”
“春风不相识的春风,形销骨立的销。”宋谦寻偏过头去,闭目沉吟,“春风销,是京都才有贩的一种毒药。若只服半颗一粒,几乎是没有毒性的,反而能令人**至极。京都的名门望族,可都一瓶难求呢。”
他说着,一双灿若桃花的眼眸缓缓睁开,笑意更甚,“不过嘛,这东西半毒不毒,半圣不圣。若是一下吞了十七八颗的,那便无可救药咯。”
李南卿望着他被酒色浸润到桃红的面庞,越听越出神。
京都呀,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听爹爹说,走路要半年,骑马要三个月,走运河行船,最快也要两个月。
她一个生于、长于海边渔船上的人,这辈子也只和阿爹在汪洋大海上远行过。行船如走路,却是没骑过马,也没坐过轿的。至于京都这样的繁华地,天子脚下,于自己这般的渔户女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忽地,之前隐而未察的念头便生长出来。
京城到底是什么模样?自己其实也很想去看一眼罢。
而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宋大人,他是不是也如传闻中那般,是个从京都下放而来的人?
有关京城的一切幻想与杂思,如蛛丝将李南卿包裹,却是情难自抑。
直到宋谦寻动作夸张地打了个哈欠,从藤椅上挺起腰身,唤她,“李姑娘,走,本县请你去夜市吃宵夜去!”
李南卿不会说漂亮话,劈头盖脸回了三个字:“为什么?”
“你代本县一天值了呀!”
宋谦寻眼睛忽闪忽闪的,“我听说城南夜市新开了一家糖水铺子。虽然不够抵你一日工钱,但是嘛……”
说着,拍拍肚皮,便从椅子上起身,“本县现在有点饿了。”
一身青色的衣袍如水泻地,佩玉叮当,略显沉重地衬托出他消瘦的腰身。
那位年纪大些的皂吏,骨碌一转眼,没等宋谦寻留,便扯着那个小吏先一步走了。临走前还很郑重地拍了拍李南卿,“姑娘可别忘了先前答应我们的啊!”
留下李南卿和宋谦寻两人,立于傍晚的衙门里。
“走罢?”
夜色渐浓,将家家户户的炊烟都淹没。石街上,一盏盏灯笼亮起,照出一片人间烟火的喧嚣。
夜市的铺子全都沿街支着,越往南走,便越热闹。城南算是海城县四片城区里最繁华的一片,白日里的早茶铺子入夜便改作夜市,有人卖吃食,也有人卖花。
刘良死的那夜,刘大花带着妹妹们来的正是此处。
宋谦寻是个管不住嘴的,走了一路,便买了一路。他把满手的吃食都塞给李南卿让她吃,又拿了一个小笼包自己啃,结果被汤汁烫到跳脚,嘴巴却仍不肯停歇。
“没有宵禁就是好呀,不比京都那种鬼地方。”他边吃边说。
“大人可是京都而来?”
这个问题从方才就萦绕心间,李南卿便不想再忍着。
“唔唔,”宋谦寻嘴巴都被汤包撑圆了,说话有些含糊,“姑娘……是不是没去过?”
李南卿摇摇头。
宋谦寻沉默片刻,好像在专心品尝嘴里的汤包。半晌,才又恢复成话唠,挑了些京都轶事说与李南卿听。
“道听途说来的,姑娘别介意。”
街灯流光溢彩,嘈杂人群中,李南卿似乎瞧见他眼中流过一些难以言说的光彩,转瞬而逝。
两人就这么走到了那家糖水铺子。
铺子是露天的,撑了一个歪脚的布篷,隔开漫天繁星。许是过了开张的几日,铺子上客人并不多,稀稀拉拉分散在不同的方桌上。
宋谦寻摩拳擦掌,拖来了两条长凳,请李南卿落座,又喊了小二,指点江山似的点了许多。李南卿只挑了碗薏仁糖浆,别的便不要了。
“姑娘只吃这些,可够饱腹?”
“回大人,我和爹爹做渔人,日落而息,这个点不太吃什么了。”
宋谦寻吃瘪,小小地“哦”了一声,转瞬又绽开笑颜,突然偷摸着开始掏自己那件单薄的衣衫。
李南卿:“……大人?”
宋谦寻食指纤细,竖至唇前,“嘘,给姑娘瞧样东西。”
说着,便摸出了几张纸来,抖落着,递到了李南卿眼前。
“姑娘瞧瞧,可看出来些什么?”
李南卿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接过那薄薄一沓纸张,迎到铺子里的灯光下。
方正的纸张上,红线隔开一列列蝇头小楷,末尾被盖上了海城县府衙的鲜红方印。
“这是县衙的公文?”
灯光摇曳,在李南卿的眸中映出点点光芒。她的面容生的秀气,此刻红唇微启,额前碎发迎风而动,衬得人灵动至极。
宋谦寻往嘴里送了一大口赤豆元宵,“唔唔”地点头,又用手指敲了敲纸面,示意她继续看其上内容。
李南卿会意,凝眸细瞧。这才发现,黑白之间,写的却全是刘良一家接连死亡的惨案。
「刘良妻曹氏,年二十有七,江都扬城人,延兴八年二月回扬城省亲,后未归,已满六月,判失踪。」
「刘良二女,一年六岁,一年七岁,江都海城人,延兴八年三月、四月先后溺毙于后院池内,判失足落水。」
「刘良独子,年五岁,江都海城人,延兴八年五月,因水患失足落入外海,判溺毙。」
“姑娘难道也觉得,刘家人是被恶鬼缠上了?”
宋谦寻那口元宵终于下肚,嘴里腾了空,压低声音朝李南卿问道。
李南卿在满纸墨色中沉默。纸张轻负于她指尖,一条条人命列于其上,直觉得沉重到难以托付。
思绪流转间,李南卿开口了,“回大人的话。我只是觉得,至少刘良的小儿子……”
她话至嘴边,有些不知怎么说了。一抬头,只看见宋谦寻正撑着头瞧自己,一双眼睛亮亮的,清透温润。
那双眼里写这些什么,但是李南卿读不明白。鼓励?赞赏?好像又都不是。
到底是什么底色浸润着这双眸子。
李南卿觉得有些发麻,决定偏过头去,彻底不看这位大人,只继续道,“大人,你可知这海城县的渔户之子方要年满十八才可去外海捕捞,我陪爹爹去捞浮尸时也只可限在港口附近,这是因为海城县人皆知大海无情,尤其是离了港,去了外海。”
“更何况,刘良乃农户出身,不熟水性,他缘何会带着他那视若珍宝的儿子去外海。”
言至此,李南卿重新扭回头去,“大人,您不查,卢大人也不曾查么?”
宋谦寻停下了正在细品的莲子羹,“卢大人好像说,是为了救治水患?”
“不可能。”李南卿的话如石投水,“他不熟水性,本就不该去治水患,更不该带着他最宝贝的小儿子去治水患。”
“他带着小儿子,又要在五月的天气闯入外海,更有可能的,是他在逃。”
正说着,李南卿忽得想起来些什么,横插一句,“大人不怀疑我了?”
却还没等到宋谦寻回答,突然,只听黑夜中一声凌厉,有什么东西撕破夜色,朝着李南卿一桌飞来。
“唰——”
李南卿:!!!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宋谦寻扔掉了手里的汤碗,一把拉开李南卿,将她一个跟头推倒了桌下。
慌乱间,李南卿听到“噗”的一声,从宋谦寻那边传来。这声音对李南卿而言有些耳熟。她与父亲用鱼叉叉鱼时,铁枪入肉,正是这样的闷声。
“大人!”
不知见到了什么,人群突然开始尖叫,又跳又跑的,如一盆打散在地的活虾,在石板街上跑远了去。眼前于是有一瞬间的纷乱。
等到人群退尽,惊叫渐止,李南卿缓过神来,从冰凉的石地上爬起来。
裙角被那碗打碎在地的糖水洇湿,她已完全顾不得,飞扑到了宋谦寻身侧。
夜凉如水。
宋谦寻跌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左胸口上深深插着一支漆黑的箭羽,几乎将人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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