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糟了!”
宣于彻再把被子扬洒空中,一手掂起外衣一手扶着长靴,左摇右晃颠倒了衣裳。
风怜倚在窗边,见他先施净水,盥手漱口,然后瞄了眼窗外乌泱乌泱的弟子,提起神明剑争分夺秒出了门。
“今儿是什么日子?”
玉阳宫的弟子为何都慌里慌张的。
翛然凭轩榥,风怜把腰半转趴在牖前,推开一扇窗探出身去。
空中飘忽几点雨珠,山花残一片。
手背落了水,墨发湿在肩边,风怜抬眸望去。
不远处的长桥上水花四溅,众人如脱缰野马狂奔而过。
身着蓝衣手持长剑,无一例外全部是玉阳宫弟子。
不过……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风怜琢磨着。
他在昆仑待了三日,从未见这些人如此勤勉过。近日又逢细雨缠绵,弟子们更是松懈懒怠。
总的来说便是,不过巳时不起身,不过晌午不用膳。
想到这里,风怜恍惚记得宣于彻昨夜是醉酒回来的,梦里还在念叨着什么雪师姐。
他目光一滞,神游倏忽。
神识出窍,走到了长桥边。
疾行的弟子们看不见风怜,只顾一路急趋。
风怜踩着松动的石头朝后一晃,有人阔步穿过身躯,碰到肢体的刹那弄皱了他的皮肤。
神识若湖水般波动了几下,风怜眼眸半抬,直愣愣盯着掠衣踏过的弟子们,这些人神情仓皇,出了后山齐齐御剑而行,朝玉阳宫大殿方向飞去。
长剑行云过雨,剑芒万道。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数着神明剑最是引人注目。
至于原因,其一是仙剑光华耀目,乘云一刹恍若旭日东升,令千剑做了陪衬。
其二,是御剑之人。
按照常理,仙家收弟子入室后往往会先观察数日。
入山第二个月方才传授御剑术。
行剑讲究心神合一,不见万物通感万物,以之不变而应万变。
所以,御剑弟子们凝神静气,心有剑诀身为方向,不偏不倚何其沉稳。
但是……神明剑上面的那位就不同了。
他穿着差别无甚的蓝衣,在半空中拨云弄雾,徒手去抓雨珠,两掌抟乌云,左顾右盼神采飞扬,大概是觉得有趣?
嗯,旁人瞧他也很有趣。
风怜跟着众人一直来到玉虚殿外。
千名弟子负剑前行,纷至沓来。
此地是玉阳宫练剑之所,正北则是玉虚殿。
说到昆仑地势,风怜已经摸得门清。
他脚下的山脉地处众峰之间,乃昆仑最高峰,遥遥望去就如众星拱月般。
路上他曾听几个小弟子窃窃私语……
“高公太上正在殿外大发雷霆!”
“他不会罚我们去思过崖吧?”
“都怪你,若不是偷喝大师兄的藏酒,何至于此?!”
“啐,偷酒时你屁颠屁颠的,这会子装什么清高!”
正前方高立一老者,正是小弟子口中的高公太上。
他只面不改色的站在殿外,却吓得众弟子瑟瑟发抖。
双眉垂下银丝,秋鬓苍白,嘴唇一张一翕发出咳咳的声音,目光不经意投落在众弟子身上。
几名小弟子手一哆嗦差点把剑扔出去,咽了咽口水灰溜溜归位。
高公扶了一把红玉腰带,咳咳清了清嗓子。
众弟子虚晃一震,脸色那叫一个惨白。
雨转斜风,吹作林间四处花。
水珠打湿额发,沿着下颚滴滴滑落。
高公撩开衣摆,拍打着长靴上的水渍,似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负剑弟子们也只好一动不动的站着。
而且不光要站着,还要站的笔直,身立如松是高公对弟子最基本的要求。
雨水把浑身淋透,衣裳贴着肌肤湿漉漉的难受。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众人全成了落汤鸡。
大殿外的老者把袖袍一甩,逼退众弟子三步,“什么时辰了。”
高公这一问,仿佛利剑劈开巨石,声响不大,威力骇人。
众人面面相觑,已然神志不清了,无人敢开口应答。
“辰时。”
众人登时一怔,目光齐齐落在一个弟子身上。
正想着谁胆子这样大?原来是那个不要命的笨蛋郎君。
“嗯?”
高公也愣了一下,放在平日里这句话是要他自己接上的。
今儿倒是奇了?
他轻挑白眉,眼皮松下一半,微微眯着双目朝众弟子望去。
目光过处似一团烈火,烧的人连连却步。
拨云见日,说话的郎君扛着大剑站在众人之间,他一抬眼刚好对准高公目光。
他顿了一息,眼珠滴溜溜的转。
暗自掐了掐手指,正寻思着没算错啊,又高声回答道,“对,是辰时。”
“……”
众人的神情难以言表,脸上怔怔浮现几个大字,这小子疯了吧???
嗯,大概是。
高公也是如此觉得。
不过他先注意到的是郎君肩上的大剑,怪不得这般眼熟,原来是凡间来的野小子。
冷汗与雨珠混在一起,落了一洼水。
众人偷偷瞄着高公,心下焦躁如火烧。
只见高公袖子一扬,指了指东面山峰,“今日不必练剑了,去守山吧。”
他所指的山峰正是昆仑思过崖。
得,又罚跪。。。
弟子们身形大斜,腿脚发软站不住。
因为要跪多久全凭太上的心情,如今他的心情……
高公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好像是在叹气。
一张面孔看的人心里五味杂陈,只差把‘烂泥扶不上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哎,看来一天一夜是逃不过了!
众弟子恶狠狠的瞪着抗剑郎君。
他却很无辜的把脖子一缩,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态,嘟嘟囔囔的说,“干嘛这样看我???”
弟子们咬牙切齿,若不是碍着规矩,早把他暴揍一顿然后拖去山林喂鸟!
大袖在风中飘然而落,甩飞千珠雨水。
高公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雪师侄与瑾儿留下,余下的人去思过崖。”
“是。”众人大气不敢喘,离开高公视线之前依旧昂首挺胸,一个个阔步向东。
前脚刚刚碰到剑尖,就听高公一声令下,“不许御剑,走着去。”
几个小弟子相互瞅瞅,怎么去?
走着去。
走着怎么去?
思过崖陡峭异常,壁立千仞,御剑尚且要当心再三!他真的不是在说笑吗?
有人回头望了一眼高公。
他正盯着众人的举措,目光凛若冰霜,隐约还捏了一下嗓子,似乎已经很不耐烦了。
看起来,他确实没在说笑。
众弟子欲哭无门,心灰意冷的还剑入鞘,大步走向思过崖。
千人沿着小道行离。
大殿外只余三人,高公太上与两名弟子。
其中一位手持玉箫,是昆仑唯一的女弟子,雪墨青。
还有一位负剑而立,是玉阳宫年纪最小的弟子,叶瑾。
今晨卯时,唯此二者身立于淫雨之下,又陪众弟子受罚站到现在,面色不改,不曾有半句怨言。
高公对这两位师侄甚是满意,便一同叫去喝茶了。
风怜只手卧在绛树上,那双眼睛若坠入水中的琥珀,不染一尘,透着淡淡的光芒。
他静观许久,看了好大一出戏,等到高公三人进入玉虚殿方才离开。
神识游如残魂,行走于天地间不留痕迹。
飘飘然迎风而起,穿梭在万株古树下,婆娑了叶影斑驳。
风怜当了一万年的残魂,许久不曾这样自在过。
绿衣随雨招摇,腰身的轮廓隐隐约约,似乎还能看到肌骨的线条。他旋身于高崖之边,放眼观山河。
细雨霏霏,山水尽在云雾缭绕之内,一片沆砀。
回身一顾,远处行来数以千计的蓝衣弟子,正翻山越岭的来罚跪。
最显眼者,仍然是那位扛着大剑的郎君。
他身旁两个小弟子气喘吁吁,掐着腰连连摆手,其中一人扑通跌坐在地,“不走了不走了,高公老儿不如一刀来个痛快!”
“你说,咱们这次得跪多久啊?”
“看我作甚?你问他呀!”
小弟子大口喘着气,目光同时落在宣于彻身上,又因身高占了下风,索性跳起来质问,“这位师弟,你可知道今日惹了多大的祸?”
大剑压得肩膀直不起来,却还是比旁人高了半个头,宣于彻把剑咣当扔在石头上,还没来的及开口……
脚下遽然晃动,石子从山崖顶端速速砸落,搞得众人措手不及。
弟子们连思考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见盘山小道裂开纹路,然后随着一阵巨响,身形一沉两脚踩空,齐齐跌了下去。
坠崖的速度比流石还要快,衣裳灌入长风,手脚乱抓扑了个空空荡荡。
千余人啊的一声喊破了音。
似乎还听见,“宣于彻你个瓜皮,我日你大爷!!!”
这两嗓子惊飞百只山鸟,引得蛇虫四窜。
众弟子原本走了大半的路,只差一炷香即可到达崖顶。
谁知这厮随手一剑把山给震塌了?
嗬,这回是真的不用跪思过崖了。
好在昆仑林子多,崖下满目苍翠,三步一停便是株千年古树。
噼里啪啦……
众弟子如同熟透的瓜果一个接着一个掉进葱茏树叶里,然后横七竖八的挂在了枝干上。
有几个倒霉的荡着树杈子重重摔了下去,淌了满身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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