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兜兜转转,看了两眼墓碑上留下的痕迹,面色有些麻木地靠着在旁边坐下了。
记号是他自己做的,这已经是他第三回看见这个记号,这条路起码走了四次了。当然,也有可能不止四次,毕竟记号也是一开始就标注好的。
转第一圈的时候,他和两个师兄三个师姐一起,在浓雾里穿梭着。一群人摸摸索索地找公墓的大门,想从这诡异的地方出去。能见度太低,稍微走远两三步就看不见人影了,手机也没有信号,通讯基本靠吼。
喊着喊着,有几个人就没有回应了。
那时候是他第一回再次看到自己做的标记。
一群人害怕了,把外套脱下来,一个连接着一个。
效用甚低。
有些人总是一个转头的工夫,就消失了。上一秒拉着衣服互相喊名字的时候还能答话,下一句就变得悄无声息。
很快,这里只剩下了陈霁一个人,他们全都走散了。
陈霁拿出手机瞥了一眼,果然还是一点信号都没有。他发送出去的几条消息,前几个扎眼地缀着鲜红的感叹号,后几个还忙着转圈,看着不像能发出去的样子。
他木着脸狠狠把手机屏熄了。
熄屏之前的几秒钟,能看见手机上显示的时间——08:37。这个时间已经很久没有变过了,好像从起雾开始那一刻,时间就此凝固住,再也不朝前进行。
人怎么能倒霉到这种地步!特情局不是测了说没有人给他下降头吗?
他今天是东林公墓是来他导师扫墓的。他导三月中旬去世,到现在也不过刚过三七。
来公墓之前,陈霁去了一趟导师家里,一个人去的,是去给他导收视遗物。从陈霁拿着钥匙打开他导的房门踏进那栋屋子的那一刻开始,还没等见到遗物,他就已经料到今天恐怕不会过得那么愉快了。
但他也确实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能见度太低了,不见天日,手机上的时间也不运转,又是待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浓雾中,很难判断出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实在是让人心里发毛。
陈霁把背包从身上拿下来,翻出里面的纸钱和打火机,又一次尝试点火引燃。打火机劈啪作响几下,根本点不着。陈霁绷着脸把打火机收进了包里,眯起了眼睛考量着现在的情况。
点不着火,也就是说无法照明。如果用手机上的手电筒照亮,电量很快就会耗完。虽然在这么一个毫无信号的地方揣着手机也不过是个电子坨坨,但一个开着机能用的手机,从比一个彻底关机歇菜的要强。
早上只吃了一顿,又无法判断到底过去了多久,他自己的体力本来就不怎么样。现在看来,再去盲目瞎转找出口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阴森森凉飕飕的雾气里,陈霁老猫一样蹲坐蜷缩在石碑的一角,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在格外危险的环境下舔着毛等待时机。眯着眼的老猫再度思量,剔透的眼珠在眼皮掀开的窄缝儿里轮了一圈。
如今看来在这里恢复体力更加明智,但求援的信息发不出去,他等在这里,搞不好就有什么东西要来找他麻烦了。
怕什么来什么,他刚打算闭目养神一下,忽然听到一阵短促的咯咯笑的声音。
不是他熟悉的人,甚至不是成年人的笑声。是小孩那种没发育完全的声带拉扯出的,尖尖细细的笑声。
吭吭吭的,有点像哭。
陈霁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他小时候住农村,村里没主人的野猫到处跑,半夜野猫子发情的时候就是这样叫。凄厉婉转,似哭非笑,好像小儿夜啼。
每当这种时候他奶奶就会很紧张,小老太太觉得野猫子夜叫是要勾短命小孩的魂去,她会大声朝着窗户外斥道:“去!去!去!”然后把可能只有两个猫长的陈霁搂在怀里,捂着他的耳朵忧心忡忡地念叨:“哦哦娃乖乖。”
“娃不听。”“我娃长命百岁。”……
她弄丢过她一次,她害怕得很。
思绪发散的陈霁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精神竟然集中不了,差点就沉溺在回忆中了。
他伸着耳朵听了一阵,觉得不像是野猫子叫,好像是真的小儿夜啼。
猫一样蜷缩着的陈霁一下子抻直了自己的脊梁,清清楚楚感觉到有汗珠子从他耸起的脊梁骨上凉丝丝慢悠悠地往下滑。
他此时的五感被放大到无比清晰的地步,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心脏通通直跳,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没有正常人会带婴儿出来扫墓的,这哭着的小东西必然是个非人之物。
他觉得自己喘气的声音格外明显,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拉着自己的脊梁伸展,好像一只捕鸟的猫:“小朋友。”
似哭非笑的声音吭吭两声停住了,有种被捏了脖子的感觉,好像还真被他弄愣住了。
“小朋友,你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吗?”老猫匍匐着,前爪按着自己的包,拱腰耸背,蓄势待发,只有打着飘的语气才能听出到底有多外强中干,“我认识一位德高望重道法高深的大师。不管你有什么未尽的执念,他都可以帮助你,一定可以让你解脱。”
说得他自己都相信了。
也不知道“德高望重”“道法高深”的那位,现在有没有正狂打喷嚏。
小朋友已经半天没有发出声音了,陈霁觉得自己几乎已经说服了它。他煞有介事地盘腿坐了下来,雾气缭绕,堪堪扫过他的睫毛,平静无波的脸上还当真显现出一种高深莫测的意味。
睁着眼瞳扭动着耳朵的老猫冷静地把自己隐蔽在古井无波的情绪之下,尽量拿一种捕鸟的姿态面对着浓雾中未知的巨兽:“这大雾和你有关系吧?你只要让这里恢复正常,我手机能发出去消息,我立马就叫他过来帮你。”
小孩儿没有回应。
浓雾间,只听得见陈霁自己费力的呼吸声,拉风箱一样,一呼一吸都拉得格外漫长。
万籁俱寂间,陈霁似有感应,缓缓转动了一下脖子。在看到墓碑的那一瞬间,他像被定了身一样一下子僵住了。
他在墓碑上看见了自己的黑白遗像。
照片上的“陈霁”,正面带微笑看着他。
强装镇定的老猫终于惊弓之鸟一样,呼啦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他听见一种从嗓子眼里发出“咕咕咕”声,像是大哭过后一抽一抽的声音,不再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是集中在一点,靠他越来越近。
那种声音离陈霁越来越近了,惊跳起来的陈霁握紧了自己手里唯一的武器——一个书包。他猛然跳起,辨别声响发出的方向,从腰到臂猛然爆发出一股令自己惊讶的力量。
他把包抡圆了一把砸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一瞬间,书包里不知道什么东西金光大盛,让长时间在浓雾里适应了昏暗环境的陈霁有一瞬间的失明。
他只能感觉到书包重重打在了一团什么东西身上,那东西尖声呼痛,发出了很难听刺耳的哭声。
打中了!
陈霁手里握着书包直喘粗气,捏住包的手难以控制地发起抖来。
他运气差体力也差,方才拿书包打击的那一下几乎是耗尽全力的一击,如果这东西再来上一次他可就撑不住了。
电光火石之间,陈霁忽然抱起包来,开始在里面翻找——刚刚那发出金光的东西,应该是当时燕惊寒给他、他随手放在包里懒得拿出来的符箓!
一大沓黄纸红字的符箓被他翻了出来,死死捏在手里。
大部分符篆都需火烧水泡才能起效,他没燕惊寒那个一抖就染的本事,打火机又点不着火。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像刚才那样“接触”。
可他实在没有力气再抡一次书包了。
轻飘飘的符纸难以确定方向,陈霁几下子就把符纸攥成了团儿。黄纸粗糙绵软,在手里只发出轻微摩擦的声响。
那地上的东西痛得哭着翻滚,满地打滚了一阵,重振旗鼓,爬了起来。
现在能看见它的轮廓了。是个刚有几分人形的小婴儿,不,或者说,胎儿。它四肢着地仰面朝天地冲着陈霁挪动了几步,嘴里呼噜呼噜发出一种兽类一般的声音。
陈霁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和他谈判了半天没有反应——孩子太小了,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手里的符纸团儿很快就汗湿了。
接连几块墓碑上的遗像全变成了陈霁本人,有什么东西从墓里钻了出来,一个接一个地缀在小兽一般趴伏在地上的小孩子身后。
目标太多,陈霁决定擒贼先擒王,拿纸团瞄准了小孩子就狠狠丢了过去。
可那小家伙早就料到有这一招,脑袋一偏就躲过了一击。他张开没有牙齿的嘴,把头扭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冲着陈霁发出了几声尖而细的笑声。
陈霁觉得自己不能再等着瞄准了,那和坐以待毙没有什么区别。他将手中的好几个纸团尽数抛出,而几乎是同时,趴伏在地上的小孩子和它身后几个鬼影动了。
以一种肉眼难以判断的速度飞速朝着陈霁身上扑过去,陈霁只觉得眼前的雾气波动了两下,自己就被扑倒在地了。
一种令人发呕的血腥气混合着刺鼻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涌入了陈霁的鼻腔。
他想要作呕,想要挣扎,可无论怎么试图挣脱,身体却不听使唤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个小东西趴在自己身上像狗一样嗅闻着,像是在找什么地方下嘴,有湿哒哒的东西滴落在自己身上。
陈霁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好像连意识都难以集中了。
颈侧忽然一凉,再强的求生欲也抵不过越来越重的眼皮。
他艰难地掀着眼皮,满脑子浮现的都是对话框里的几个鲜红感叹号,竟然觉得有些怅然。
彻底失去意识前的一刻,他忽然被什么东西晃到了眼睛。
是一团金红的光芒。
陈霁一个激灵,脑中像被锤了一下清醒了三分——不会是幻觉吧!
那团金红色的“幻觉”风驰电掣就到了陈霁的面前,一根白色的筷子“咻”一声划破了重重浓雾,带着一种特有的金玉铮鸣之声,“锵”一下钉在了陈霁的耳侧。
冰冷浓稠的大雾中像是点起了一把火,原本的世界好像蒙在一层带雾的玻璃罩子中,这一把火凑上来,那层模糊不透的东西就在它的炙烤下渐渐消融。感觉把四周黏在人身上湿乎乎黏哒哒的感觉给烧了个透。
筷子一击似乎是中了,但未中要害,只听见一阵子鬼哭狼嚎。那筷子铮铮抖动了几下尾部,想从水泥地里退出来。从它抖动的艰难程度判断出来,这筷子钉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入地恐怕已有寸余。
筷子从地里头飞出的那一刻,它的主人也到了身前。
他拎猫崽子一样,单手一把就将陈霁从地上拎了起来,在他的百会穴连扣三下,高喝了一声他的名字,震得人从脑袋到胸腔都嗡嗡发起热来——
“陈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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