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是一场持续不断的暴雨,浇透了他的一生。
而他就在这泥泞中举步维艰,踽踽独行。他想了很久这梦的由来,却百思不得其解,连自己是何时陷入梦境的也不记得。
他只在一片混沌里不断穿行,忽然觉得天光大亮,就靠拢过去,旋即感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面前的年轻女人面色苍白,欣喜若狂亲吻着他的面颊,他感觉到有湿漉漉的东西滴在他的脸上。
而他也应声大哭着,脸蛋上留着两个人的泪水。
她将他交在一个老太太的手里,老太太也温柔地抱着他,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喊他的名字。
霁。
那天晚上原本下了一夜的雨夹雪,随着他“哇”地那声哭泣戛然而止。日将升,月未落,朗月稀星,是一个晴好的凌晨。
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了,他还来得及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再看一眼他的母亲。
哦,那这应该是走马灯,他竟然看见他妈妈了。
在陈霁的印象里,他其实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他的母亲,只在相片上勉强窥伺过那个大家口中“可怜女人”的短暂一生。相片上的女人年轻、单薄、美丽,刚过下巴的短发别在耳后,有着一双与他相似的秀致眉眼。
听说这张照片是她结婚时候拍的,是她“时间最近”的一张“近照”。拍照之前,她给自己做了一件新衬衣,白底子小红花,用小米珠一颗一颗缀在领子边上,挑灯缝了好几夜。
是一件同龄姑娘人人艳羡的鲜亮衣裳。
可惜陈霁看不见这件美丽衣服的颜色。
这件衣裳葬于火光,期望那可怜的女人死后也能拥有这件她最体面的衣裳。
穿着这件衣裳的照片被撕成了两半,用她那一半翻洗成了黑白的,装在相框里面,立在桌子上。
她定格在那一张小小的相纸上,很腼腆地冲陈霁微笑,也冲着看向相片的所有人微笑。他趴在相片上描摹着她的眉眼,耳朵里细细碎碎地听人说这女人可怜。
真可怜啊,才结了婚男人就出去打工了。
真可怜啊,拢不住自家男人的心,让他在外面找了新的女人。
真可怜啊,她的身体竟然也这样差,这样快就撒手人寰,都来不及看自己刚生下来的孩子第二眼。
然后这群人就齐齐落下泪来,心满意足地摇头,好像世间只有他们的心肠最软
他们张牙舞爪来捏他的脸,也唏嘘着说他“天可怜见的”。
真可怜啊,他爹也不怎么管他。
真可怜啊,亲娘一面没见上,就立即有了大着肚子的后娘。
这个时候也许应该适当地掉下几滴眼泪来,可陈霁却哭不出来。外面好像一直在唰唰下着暴雨,从来没有一刻停歇——天公替他落泪太久,他已经没有泪可落了。
然后他就会感觉到一双满是皱纹的手捂住他的耳朵,把他拉进房间里,说要给他变戏法。
说她一招手,就能招来村口小卖部的一颗冰糖。
冰糖果然招进了她的手里,再从她手里进了他的手,她看着他把冰糖含进嘴里,脸一挤笑了:“我娃才不可怜,我娃还有婆在。”
婆啊……
那个风风火火的老太太,一手拉扯大了他那混账父亲,也拉扯大了他。
他在雨里跑,在泥里跑,滚得浑身脏兮兮的,而那个老太太总能撵得上他。把他从泥坑里捞出来,打水搓干净,扔在暖和的被窝里假装凶恶打了两下他的屁股。
然后在小桌上放上两碗醪糟鸡蛋汤。
蛋花总是他那碗里的多。
她一辈子这样风风火火,手脚麻利,种地缝补做小生意,独自养活她那淋雨就发烧,变天就咳嗽的孙子。她好像永远不会生病,也永远不会倒下。
她只害怕一件事。
她怕野猫子夜叫,夺去那个不哭不闹安安静静拉着她衣角的小孩的命。
可他不是野猫偷去的,要偷去他性命的,从来都是难防的家贼。
为什么他没能在那个雨夜里真正丢了性命呢?
陈霁发着高烧,躲在桌子底下,左手捏着右手上的银铃铛。那个给他铃铛的小朋友和他拉过勾,说“我一定会回来”“我一定会找到你”。
可他的好朋友找不到他了。
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抽高了个子,长开了眉眼。坐在教室里,年复一年地扎在书本里,日复一日想走出那个雨夜,走出那片可怕的泥泞。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害怕,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为什么厌恶。
他也不记得那个银铃铛的来历,更不记得它有一段死生契阔一样郑重的承诺。
他只想逃离那个雨夜。
于是陈霁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把所有不想见到的东西都甩在后面。那个健硕的走路带风的小老太太也在他奔跑的路上逐渐佝偻,逐渐矮小,逐渐瘦弱。
直到矮小得能塞进一方坟茔,瘦弱得能拍成一张相片。
和他没见过面的妈妈一起,立在柜子上。
那对虚情假意的夫妇在他后面假模假式抹着眼泪,格外善解人意:“你高三了,怕耽误你学习,就没敢喊你回来——已经下葬了。”
那天的雨下得格外大,外面电闪雷鸣,也不知道到底要劈死哪个心虚的人。他拉着那哆哆嗦嗦的一家三口站在雨里,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要上那登阶一样的祖坟。
他要报警。
他要开棺。
他要验尸。
好像他才是那个要索命的恶鬼,拉拉扯扯,不知挨了多少正义的巴掌。
他混账、他不孝、他荒唐。
哪有人自己要挖自家的祖坟。
这是要遭报应的,不肖子孙来世是要做猪做狗的!
可他原本就不肖,不怕什么报应,也不需要有来世。
陈霁在暴雨中走了好久,在泥泞的黄土上爬了很久,却怎么样也爬不上那座山高的坟茔。
他好像已经走不动了,不如就待在这里吧。
冰冷的坟茔向他张开怀抱,他泡在水里,泡在黄泥里,像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总归他这一生逃不开这场暴雨,那就在雨中生、在雨中死吧。
陈霁轻轻闭上了眼睛,感觉水流淹没了头顶,轻轻抚摸着他。
然后他被不知道谁粗暴地拽了起来,哐哐拍着后背,焦躁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二十年前和自己拉过勾,他说他一定找得到自己,可惜他是个笨蛋。
这一路,竟然让他走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那个小孩的的面孔再次浮现在自己眼前,逐渐长高长大,眉目舒展。他疯狂摇晃着自己,吱哇吱哇,聒噪无比。
吵死了。陈霁想笑着骂他。
这走马灯真不错,还能再看这吵吵闹闹的家伙一眼,他就心满意足了。
他还是朝着那片黑暗里逐渐下坠,就是那个烦人的家伙不停地拉扯自己,扯得五马分尸一样疼。
“陈霁!”那分辨不清的面容忽然在他眼前清晰的起来,焦急的声音也不再混沌,几乎穿透他的耳膜,“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可他还有家吗?
他的家是一窟冷清的窑洞,里面不会再有人等他回去了。
“陈霁,我不管其余人会不会停下来等你,会不会一直找你。”那个声音还在他的耳边呼喊,带着一股难以言明的火气,发光发亮发热,甚至有些滚烫,“我从前就答应过你,我一定找得到你,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离开二十年前的“万寿永生”,离开天光,离开陈家村山高的坟茔,离开他这一生的暴雨和泥泞。
无论你身在何处,我也一定找得到你。
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①
“不管你放不放弃,我都一定不会放弃你!”
“你不需要一个人吞下那些苦果,你也不需要为了将那个狗屁帝君锁进法阵,一声不吭地牺牲自己。你不需要为了这些事再存死志,豁出命去,因为我就算拼死也会把你拉出来。”
“我会爱你,很多人都会爱你。”
“你会有新的朋友,新的家人,你还会有我。”
“我永远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踏上赴死的道路的!”
这个人愚蠢至极,这个人喋喋不休,这个人不知天高地厚,这个人他就是不信邪。他死死拽住自己,把他拉进怀里,拖着他离开那片泥沼。
他的身上是温暖的,是热的,终于将他冻僵的四肢暖热了几分。
天上的乌云被粗暴地拨散,刺目的阳光从云层间落了下来,让他此生第一次真正窥见天光。
他叫霁啊。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的霁。②
拨云见日,雨过天晴的霁。
给他起名字的人,怎么会舍得他一辈子泡在雨里。
那个喊他名字的人,又怎么会舍得留着他一个人泡在雨里。
“陈霁,雨停了。”
那种潮湿的窒息感猛然消散,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他才想起和这个人再次相遇于一个仲春的夜晚,南燕北归,寒气退散,春暖花开。
他出生在十一月一个冬雪初晴的凌晨,而那个人出生在四月一个春回大地的白日。
你从遇见他开始,才算是遇见了整个春天。
燕回惊寒,云销雨霁。
“陈霁,回家了。”
①“上穷碧落下黄泉”:唐·白居易《长恨歌》
②“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唐·王勃《滕王阁序》。燕子和陈博士的名字,以及倒数第二段的“燕回惊寒,云销雨霁”都化用自《滕王阁序》,即“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和“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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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九十七章:陈霁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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