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峰和情妇约会一事并非早有计划,选择在如归客栈也没有提前预约,更不曾声张,到底是什么人能够精准把握卫峰和情妇的动态呢?这个问题曾一度让我们不得其解。
但当我发现了少东家之死后,我慢慢意识到凶手对少东家的杀机是非常强烈的,他几乎勒断胫骨的行为表达了强烈的恨意和杀机,也就是说,少东家之死绝对是凶手安排好的。
从这个角度去看,莫名其妙出现的另一壶玲珑酒壶,就有了一种解释,即,这是凶手用来毒杀少东家的。
掌柜曾指着案发现场的太师椅,说怒气冲冲的少东家正坐在上面。想象一下,当凶手拿着一壶酒进门与少东家谈话,可后者并无小酌之意,雅间内也无汤菜佳肴,那二人的谈话就是在靠墙边的两张太师椅上进行,并没有坐到圆桌边,是不是也顺理成章?
但当日的毒杀没有实现,因为少东家在忌酒,所以计划偏离了凶手的设想。
那么,凶手勒死少东家,就是激愤之下的谋杀。那他拿来的酒放哪了?当然是顺手放在两张太师椅中的方几上了啊。
乍然更换了谋杀的手段,凶手出现了惊慌的情绪,所以事后,他忘记了自己还在方几上搁了一壶酒。偏偏那日三层无其他客人,未时两刻上来检查的小二也没仔细瞧,只见雅间没人就下楼了,根本没注意侧面的方几。
等到晚饭时候,卫峰与情妇相约,情妇随后推开这间雅间,就如死神做出了选择。
卫峰和情妇玩的开心,一壶酒哪够啊,方几上的酒让他们得以继续欢愉。别忘了,他还搁下玉佩到那个方几上,那看见那壶酒并拿起饮下,不也合情合理吗?
可谁又能想到那不是小二上的佳酿,而是置人于死地的利刃呢?
“我、我哪里是要害卫少爷啊!老天爷啊!”老管家嘶哑着悲愤着,“那天,我勒死那小子之后,自己也吓得半死,我本来想就这样离开,后来想到他说他去邻县,至少要过一夜才回。我晓得那厮为了扩张,从不讲排场,出远门都是孤身一人去。便觉得这是个好时机,只要我将他悄悄掩埋,西元堂主子失踪,就会乱成一团,更没心思打理医馆,可能对我们东兴号又是一个良机。
“我环顾一圈,看到那个装包袱的雕花木箱,便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他的尸体塞了进去。我本打算晚上悄悄潜进去,利用挂钩将尸体弄出来,再去悄悄埋了。西元堂之后一定无人经营陷入被动!我这么想着,就没有声张,刚好四下无人,我也就顺利潜回了二层。”
可谁能想到,深夜尚未到来,噩耗就已传开了呢?
老管家半靠在靠枕上,情绪激动,他用力捶着大腿,泪流不止。
“都怪我,都怪我啊!我勒死他之后,自己也吓得半死,根本忘了我还准备了一壶毒酒!就放在那张方几上……我、我没想到卫少爷晚上也去那里,竟也被安排在那个雅间!天哪,这是老天爷在惩罚我啊!我错杀好人!我杀了卫少爷!害死了我们东兴号的恩人,我不得好死,我会下地狱的啊!天哪!”
卫峰之死,因为事发突然,当时在如归客栈吃饭的所有客人都知道,也无法封锁消息了。是以,当听到小厮绘声绘色的禀报,当他清晰的意识到卫峰竟然是被自己害死的,那一刻,老管家会是什么心情。
半年的谋划,半年的隐忍与伪装,小心翼翼又周全的观察着每个可能用到的人的习惯,排布出一环扣一环,看似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芝麻大点小事的设计,让自己的罪行,被每个不知情的人包庇着,是多么的精妙。
客栈近来无宿客、掌柜心软安排在二层、人多的雅间上的酒壶也多、絮絮叨叨的表哥与巡逻的路线、喜欢挨针的奇葩爱好……
每个出现的人,都无形中帮了他一环,却又在事后平静的抹去,如涟漪划过,未留下丝毫痕迹。如当日真是毒酒得手,连血滴这一证据都不会有,岂不更是完美犯罪?
然而一念之差,一举之错,命运也给之后的故事安排了种种巧合,遗忘在方几的酒壶、粗心大意草草一览并未认真检查的小二、大咧咧拿着不明酒壶就敢喝的卫峰二人……
累及他人,更害了恩人。
此时的老管家,趴在床边悲恸不已,心中的懊悔和痛苦难以言说。他一面用力捶着自己一面痛哭,本就虚弱的身子如何耐得住这样折腾,不消几下捶打,哭声一哑,力气殆尽,整个人便如枯枝般朝地上倒去。
在场的人应接不及,眼看老管家栽到地上,一动不动。凌轩反应最快,猩猩衙差也立即上前帮忙将老管家抬到床上,一屋子人手忙脚乱,老管家却已然无声无息。
在痛陈自己犯下的罪行后,老管家终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带着悔恨和痛苦,离开了人世。
***
刻着“东兴号”三个大字的牌匾,几十年风吹雨打,早已蹧烂了木头,唯有三个大字依然苍劲。牌匾日日悬挂在店头,往来的百姓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谁也不会刻意抬头去观摩。
而今日,当它被取下的时候,街道上水泄不通,四面八方曾受惠过的百姓都围了上来,送东兴号最后一程。
老管家用生命守护的大厦,还是倒塌了。
东兴号被挤压时,人人都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免带着看笑话看热闹的心情,揣摩着两家医馆谁能笑到最后。然而当老管家为了挽救飘零的船而不得不行凶后,那些曾经说过风凉话的人,那些曾经看过热闹的人,那些曾经落井下石的人,都沉默了。
老管家之死到底如同流水泄露了出去。
东兴号年仅六岁的小东家身着丧服去卫府请罪,他被娇弱的娘亲抱着,跪在卫峰的灵牌前磕了九个响头。小东家撅着嘴有些委屈,额头上的红肿带着疼痛,可他不敢哭也不敢反抗,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破碎,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卫峰的祖母背对着他们,哭了整整一宿,最后还是忍不住将满是褶皱的手放在小东家的头上,看着小东家软软的脸,摸着他细碎的额发,仿佛看着自己那小孙子在膝下承欢。当晚,祖母也走了。
武大郎终是离开了县城,带着他年迈的母亲远走他乡。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没有什么可留恋了。
金针圣手牛大夫,还是离开了东兴号,却也没有投奔其他医馆。坊间都传,他自此封针,不再从医了。
西元堂在老夫人死后,闭门歇业了两天。正当人们以为这两家老字号都将从历史的烟云中消散时,西元堂又开张了。少夫人一力挑起了担子,正如当年的老管家一般,操持里外。她不再延续少东家激进的扩张路线,专注回看病卖药的老本行,本本分分经营下去。
这场较量,没有人是赢家。谁也不知道西元堂能撑多久,就像人们也不知道下一个商业崛起的会是谁。这些问题,只能交给历史之笔了。
***
两天后的清晨,雾气将秋水县笼罩的茫茫一片,马车滚在青瓦铺就的路上,有动听的声响打破静谧。赵大人和猩猩衙差在城头送别,我们离开了这座县城。
马车上,我的心情却久久没有平复。
凌轩放下车帘,朝我看来:“王姑娘可是在想牛大夫?”
心中一跳,我忘了掩盖惊讶。他怎么又猜到了?
“姑娘思维敏捷,洞察力超群,那日还原作案过程丝毫不差,自然是对听过见过的细节都了然于心的结果。”凌轩弯着嘴角,眼眸很亮,“想必牛大夫当日的话,姑娘也不会错过。”
我没错过?呵,他这么说,分明代表着,他也留意了。
此人心计不可小觑啊。
我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公子谬赞,我不过误打误撞,不值一提。倒是公子,以小见大,一针见血,讯问生死关头的老管家,也能从怜悯中引导出真相,当真是条理清晰。说实在的,我一度以为,你还要去拿牛大夫呢。”
凌轩双手交叉放于膝盖,坐的笔笔挺挺,看我的目光带着审视:“拿他?为何?仅凭他当日模棱两可的话,就怀疑他知道老管家的计划,过于牵强了吧?”
牵强吗?
牛大夫精于医道,又一直为老管家诊疗,后者半年前断出什么病症,是否寿命无多,又怎么就开始魔怔的乱喝汤药,他真的会全无怀疑吗?
整个秋水县只有一家东兴号分店开着,老管家却突然放他的假,偏又在宴请前招他回来,继而宴会后,老管家的手却勒破了。
“真到了那时候,希望人们多些宽和吧。”为什么叹气后,牛大夫会这样评说老管家的病体?明明在百姓心中,他已为东兴号鞠躬尽矣。何来宽和,为何要宽和?
当日在给史可施针时,牛大夫真的没有留意屏风后头的动静吗?
“问罪于心,何人无辜?论迹不论心,此乃断狱听讼之要义。”凌轩眼眸转深,“王姑娘说呢?”
我自也这样认为。毕竟从证据而已,没有牛大夫参与作案的凭证,又怎可以牵连旁人。
何况,牛大夫封针弃医,难道不也是一种圈地为牢?
“老管家已去,此案便算终结,想必不日赵大人就会将卷宗上呈。王姑娘切莫再挂心,以免扰了平静心绪。”凌轩嘴角含着一缕淡笑,话锋一转,“只是想想,赵大人在卷宗中却不能提及姑娘功劳,还真是有些可惜。”
这话临走时赵大人也说过,对大青没有女捕快深感遗憾,一个劲儿夸赞我比他的手下伶俐聪慧。我权当他在借花献佛,侧面拍凌轩马屁,便只是笑笑没当回事。
怎么凌轩又提了起来?
不过既然说到此处嘛……我侧侧头,试探着问:“我是女子,于法理行不通,便罢。那公子呢,赵大人卷宗会提及公子的协助吗?”
凌轩浅笑:“卷宗是否提及我是不知,但估计他会写信感谢殿下。”
“哦?那公子也能得些奖赏了?恭喜恭喜。”
凌轩摆摆手,看起来并不在意。目光却始终盯着我,他又说:“姑娘此番进京寻亲,日后也就常住京城了?”
“嗯,大概是吧。”我胡诌道。心里在想,找到原主的爹还不知什么情景呢。不过眼下我身无分文,原主落水又充满蹊跷,也唯有先上京试探试探寻个出路了。
凌轩颔首,正欲开口,变故,恰就在此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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